他是一个流浪者，和音乐一起流浪。
我刚来深圳时，每个周末都在这座城市游荡。位于福田的中心书城，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书城广场上，有支乐队长期在那里表演，吸引不少人围观。在乐队身后的角落，我发现了他。每次去，他都在。
那一年，他大概40岁的样子，通常穿着灰色短袖、黑色长裤，裤子上有污渍。脚上是一双黑色凉鞋，从春天穿到冬天。他的头发和胡子蓬乱、茂密。大部分时间，他盘着腿，将凉鞋垫在身下，安静地坐在乐队后面的草地上。他时而托腮，时而仰头看天，即使眼神扫过观众，也不曾在谁身上停留片刻。有时，他站起来，摆弄几下音箱，或凑到架在乐队前拍摄的手机上看几眼。此外，好像没有什么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这支乐队喜欢唱Beyond的歌，观众也喜欢听，一曲唱罢掌声不断。几年时间里，乐队成员换了一拨又一拨，乐队的名字也改了几次，但他一直都在。
让我真正感到好奇的，是在乐队演奏时，他经常对着空气弹奏一把并不存在的吉他：左手按弦，右手扫弦，偶尔还能来个滑弦，看上去倒和乐队的吉他手同步。在这场无实物演奏里，周围的人似乎完全被他屏蔽，他的世界与旁人无关。他怀里的那把空气吉他长什么样、弹出了怎样的声音，没有人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我带了相机，就远远地给他拍几张照片。
一晃，我已来深圳多年，记不清去了多少次书城广场。只要乐队在那里，他就在。这两年因为疫情，我去书城少了。有一次，我无意中在抖音上刷到他的一条视频。视频里，他对着话筒高唱《灰色轨迹》，“我已背上一身苦困后悔与唏嘘，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唱得虽比原唱差不少，还夹着破音，却演绎出了那种唏嘘的感觉。这让我大为意外——也许，他唱的就是自己的人生。
在这条被处理成灰色调的视频里，他依然和往常一样，“目中无人”地弹着那把空气吉他。这条只有三句歌词、时长24秒的视频，有47万点赞。
这条视频像是给我的一份大礼。我把这个账号的所有内容都浏览了一遍。翻看评论时，我才知道粉丝们称他为“帮主”，还看到关于他的多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成功企业家破产后流浪街头；因痴迷音乐女友出走备受打击……诸如此类。他叫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无人知晓，我也无意探究。
这个账号里的视频主人公都以“帮主”为主。他唱不同类型的歌，会打鼓，还会在演唱《Amani》时对观众说：“这首歌的主题是和平与爱，希望大家不要笑，能和我一起唱。”以前，我没见他和谁讲过话。这些视频，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他与音乐的联系，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遗憾的是，我没见过他背上一把真正的吉他；那把空气吉他的演奏声，我还是没有听到过。
这个抖音号偶尔也会直播。我看过几次，发现帮主明显对直播不感兴趣，只瞟了两眼镜头就扭过头。好几次，他刚坐到镜头前又转身走开。乐队想让他唱首歌，他没有任何回应。主唱为了化解尴尬，只好自己上。但粉丝们不乐意，有人让主唱走开，他们只想听帮主唱。几番下来，直播间里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匆匆下播。再后来，这个号的名字里去掉了“帮主”两个字。但过了一阵子，又把“帮主”加了回来。
最近一次在书城看到帮主，已是几个月之前了。仔细看，时光没有放过他，他变老了。转身时，我看见他裤子后面的口袋不知在哪里刮破了，垂下一绺三角形的布片。
这些年，我从没和他讲过话，也没靠近过他。他应该有个和我们不一样的平行世界，那里有吉他，有音乐。有这些，似乎就够了。
中央单位（龙华） 陈虎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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