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们分家以后,按乡村惯例,奶奶随幺儿,也就是我的五叔一起生活。一个狭长的房间,被一堵墙隔成里外两半,外屋用来堆放杂物,里屋住着奶奶。外屋的杂物计有:纺车、织布机、风斗、犁、耙、耖、锄头、铁锨、腌菜缸、废弃的猪食槽,等等。这里面,很多东西奶奶都会用到。小时候,我经常看见奶奶坐在纺车边,或者织布机上,为一家人纺线织布。
对了,外屋还有一样,奶奶的寿材。寿材架在两张长条凳之上,涂着黑漆,显得阴森可怖。
要经过外屋,才能进到奶奶住的里屋。里屋没有窗,只有屋顶的明瓦投下些许亮光。就是在白天,奶奶的屋子也很昏暗。刚从外面走进去,基本上什么都看不清。只有等眼睛适应屋里的光线,才能看见那些简单的陈设:一张老式床,几口木箱,一张条桌,一只方凳。奶奶床上的被褥很单薄,但是在那些做了错事被父亲惩罚的寒冷的冬夜,我被奶奶领来,睡到她的床上,两只脚被她焐得热热的,黑暗中,我被奶奶温暖得想要哭出来——那是世界上最为动人的夜晚。
奶奶床边的条桌上,摆放着两个陶罐。罐子上过黑釉,罐口有盖。罐子里,装着的都是吃食,有时候是柿饼、冰糖,有时候是瓜子、花生、大枣。也许就这几样,也许还有更多。这些零嘴,要么是儿子们孝敬给她的,要么是客人带来的。
在几个孙子孙女中,奶奶最疼我。她经常喊我到她的屋子,从陶罐里抓一把吃食,塞进我的衣兜。我最爱吃柿饼。儿子或客人一给她送去柿饼,奶奶就会给我分一些。有时,奶奶也会让我自己去她屋里拿吃的。可是我不敢一个人去。
外屋的棺材、里屋的昏暗,都在阻碍我进入奶奶的房间。
只有那一次例外。我着凉生病了,咳嗽,没有力气。那是秋收时节,父母都忙,顾不上管我。奶奶手上拿着镰刀,准备下地收稻子。路过我家门口时,见我无精打采,她走过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说:“佑仔,你发烧了,晚上我让你爸带你看医生。你想吃啥,待会儿自己去我屋里拿。”
奶奶走了,我感觉更加难受。爬上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又醒了。中午胃口不好,没吃饭,这会儿特别想吃点东西。我想起奶奶说的话,挣扎着爬起来,慢慢挪到五叔家。五叔家里没有人。我站在堂屋,朝奶奶的外屋扫了一眼,心里像有几只小动物在同时跳动,身上似乎更烫了。我垂下眼皮,心一横,以最快的速度走进外屋、穿过一道小门进入里屋。屋里黑咕隆咚,我凭着感觉,在黑暗中搬过方凳,踩上去,摸到一个陶罐,揭开盖子,伸手进去。有柿饼!这时,不知道什么东西,突然在房间的顶棚上发出响声。我吓得一个激灵,从方凳上栽下来,陶罐也跌落在地。我顾不上吃东西了,连滚带爬地跑出奶奶的屋子,跑出五叔家的大门。直到跑进太阳地里,我才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一眼,身上的病好像一下子全好了。
那个晚上,父亲前脚带我从赤脚医生那里回来,奶奶后脚就到了。奶奶怀里抱着一只黑陶罐,放在我家饭桌上,说:“佑仔,都给你。吃完了,再把罐子给我拿过去……”
1995年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奶奶与世长辞。奶奶下葬前夜,下了一场数年未见的大雪。次日清晨,我们送奶奶上山。在漫天的风雪中,披麻戴孝的我想起那些温暖的冬夜,想起奶奶床头的陶罐,不禁泪如雨下。
中央单位(龙华) 王先佑/文 蒙春梅/图
总有一些温暖如影随形,出没在每个思念的日日夜夜。
想起了我姥姥,那时她的寿材也是摆在她房间里,我经常爬到寿材上去骑着玩,还想过把寿材盖推开翻进去躺下试试,奈何我推不动。姥姥发现我在寿材上搞破坏就揍我,越是揍我我就越觉得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