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时,父亲去县城的水泥预制件厂做事了。母亲一个人在家,喂猪,养鸡,种菜,照料我们兄妹仨。
家里的菜园在灌渠边,水近,土肥。小雪时节,萝卜、白菜都长成了,葱茏一片。白萝卜圆滚滚,从地里拱出半边身子,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娃娃。红萝卜的红皮露出土外,衬着绿油油的缨子,煞是好看。园子里的菜根本吃不完。家里的饭桌上,一天三顿都有萝卜。早上是煨萝卜,中午是炒萝卜丝,晚上是腌萝卜条。我们不再觉得萝卜好看了,反倒看它们像前世的仇人。
周六的傍晚,母亲领着我和妹妹们到园子里拔萝卜,说明天早上去赶集,卖了萝卜买豆腐和粉条,给我们改善伙食。我们一下子来劲了,拔了满满一竹篓红萝卜、白萝卜,在灌渠里洗得干干净净。
母亲从没卖过菜——父亲在家时,这种活儿都是他的。晚上,她把家里的零钱都翻了出来,一张张抹平、叠齐。临睡前,又找出杆秤,和萝卜篓放在一起。我刚睡下,母亲摸黑走进房间,俯在我的枕边,说:“佑仔,明天跟我一起去街上卖萝卜,好不好?”母亲嘴里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上,暖暖的,痒痒的。母亲像是在对一个大人说话。我很开心,爽快地答应了她。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母亲把我叫醒。她已经洒扫了庭院,喂过了猪和鸡。匆匆洗过脸,我拎上杆秤和一只小马扎,母亲挎着竹篓,出了门。这时,两个妹妹还在熟睡。到了集市,母亲额上沁出汗珠,头上冒着热气。
集市上卖菜的人很多。我们的竹篓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有摊贩大声叫卖,买菜的人都被他们吸引了过去。偶尔有人过来看一眼我们的萝卜,又走了。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忸怩地瞅着集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张不开口。她的脸红彤彤的,差不多跟篓子里的红萝卜一样红。
我们的生意很不好。快罢集时,还有大半篓萝卜没有卖掉。我俩连早饭都没吃,两个妹妹还在家里。“算了,回去吧,剩下的萝卜,切了晒萝卜干。”母亲说。她去早点摊买了三只汽水粑,又去豆腐铺称了两斤豆腐,挎上竹篓,带着我匆匆往家赶。
母亲的脸是阴的。回去时,她走得很快,我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跟上。一路上,母亲都没有同我说话,直到走过老五的屋前。老五是村里的五保户,八十多岁,无儿无女,身体不好,干不了什么活儿。冬天里,他经常裹着老棉袄,偎在土墙根上晒太阳。那天的太阳很好,但我们没看见老五。
“这些萝卜,送给老五吧。他一个人,弄一口吃的都难。”母亲停下来,看看篓里的萝卜,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些萝卜,一个个水灵灵的,真漂亮。这会儿,我有些舍不得。但我觉得母亲不会听我的,就没有说话。
老五的屋门虚掩着。母亲走上台阶,抬手敲门,喊了一声“五叔”。里面传出一声浑浊的应答。母亲转过身,挎上竹篓,又走过去,推开屋门。我跟着母亲来到台阶上。屋里光线昏暗。母亲把篓里的萝卜一个个捡出来,放到地上。又拎着空篓子,站在一扇与堂屋相连的木门前。
“五叔,您又不舒服了?我给您拿了些萝卜,经过霜的,蛮粉,蛮甜。”
我听到一阵咳嗽声,然后又是一串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但母亲似乎听懂了。
“别,别,您先别下地。等您缓过劲儿来,再到外面晒晒太阳。我回去了哈。”
母亲走出老五的屋子,来到太阳地里,抓住我的手,往家走,脚步轻快。我抬眼看她,她的额角又沁出汗珠,脸上的懊恼不见了,眼睛亮亮的。我跟着高兴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母亲很像一个……一个新媳妇。
龙华园区 王先佑 文/图
红萝卜,白萝卜,能让俺娘开心的都是好萝卜。[E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