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樱桃泪

连着下了两天大雨，学校的围墙被冲垮一截。天晴之后，操场上出现了几个乡下人的身影。他们或提篓，或挑担，向过往学生兜售自家出产的樱桃。据说，那些樱桃，大而且甜。

我没有吃过樱桃。对我来说，它并不是必需品。这个月，我买了一双鞋、几本书，生活费严重超支。还不到20号，手里余钱不到十块，只够三四天吃饭。我已经写信让妹妹寄钱了，但她在遥远的广东打工，从她收到信到我收到钱，最少也要十天。

那天早上，我去学校二食堂吃早餐。回来路过操场时，有人把我喊住了。

“学生伢，过来。我这里有新鲜樱桃，剩下不多，便宜卖给你。”

那是一个农民装扮的中年男人，面前立着一只竹篓。我没理会，继续往宿舍方向走。

“来呀，先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我停下来，转身盯着他。他眼巴巴地瞅着我，把面前的竹篓拎起来，篓口朝我倾斜着，似乎是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一些。他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外套，跟我父亲的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前襟的下摆像是被火烧过，有一小团蜷起来的焦黑。

我走过去。那些樱桃，沾着露珠，挨挨挤挤，像一粒粒通体紫红的玛瑙。他捧起一把，送到我的眼前。

“早上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你吃几个看看。”

我犹豫着，拈起一颗，放进嘴里。一阵阵的甜，混合着一丝丝的酸，慢慢从口腔沁入咽喉。这种感觉太奇妙了。

“怎么样？”他的眼里满是期待。

“多少钱一斤？”

“本来卖四块的，剩下这些，三块钱一斤，全给你了。”他笑着，脸上都是皱纹挤成的褶子。

我摸了下口袋。兜里那几块钱，本来打算今天买饭票的。但是，现在，樱桃成了我难以抵御的诱惑。此外，我也不忍心让他失望。我在心里盘算着，在妹妹的汇款抵达之前，能不能找人借到饭票。终于，我下定了决心。

“好吧。”我说。

竹篓里的樱桃，被转移到一只黑色塑料袋。我付过钱，提起塑料袋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将樱桃倒进手里的空搪瓷钵，用塑料袋蒙住。我悄悄把樱桃带回宿舍，又悄悄把它塞进铺位下的行李包——这么美味、珍贵的东西，我实在不舍得和别人分享。

是的，我打算吃独食。但我的脸皮又那么薄。我计划等到没人的时候，再好好享用它们。可寝室住了十二个同学，早上、中午，都有人。一整个白天，我都想着那些樱桃，上课老是走神。下了晚自习，情况更糟。舍友们有的打拖拉机，有的听歌、看小说。只有我一个人心怀鬼胎地躺在床上，等待深夜来临、熄灯铃响起，等到大家都沉沉睡去，然后，从行李包里摸出樱桃，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美美地品尝这人间至味……

但是，没能等到舍友都睡着，我倒先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好生懊恼。那些樱桃，仍然在行李包里，不见天日。我甚至没有勇气打开行李包，看它们一眼。这一天的白天，又是第一天的重演。但是，我决心不再重蹈昨晚的覆辙。晚上，睡意袭来时，我通过掐大腿、上厕所等方式，强迫自己醒着，直到最后入睡的舍友响起了鼾声。

我拎着塑料袋，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来到走廊。校园里的灯都灭了，只有当空一轮明月，为人间洒下清辉。我蹲下身子，解开扎得紧紧的塑料袋。月光下，樱桃们看上去黑黢黢的、摸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息。和昨天早上相比，它像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塞一颗到嘴里，一股像是沤坏了的醪糟的味道，在我的口腔里弥漫。

此刻大概是十一点。这个时候，我那还未成年的妹妹，应该正在广东工厂的流水线上加班。她的面前，堆着永远也加工不完的物料，她的耳朵里，响着机器的轰鸣，或许还有拉长的责骂。而这些樱桃，是用她寄给我的钱买的。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龙华园区  王先佑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