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大雨,到处湿漉漉的。
野草疯长。
通往办公室侧门的小道,只几天,就被拉拉秧覆了半边。再一夜,它们的长蔓已伸向小道的另一侧,波形的叶子铺展开,绿得颇有生机。
回想起来,似从未留意过拉拉秧。而它又随处可见。一场夏雨,拉拉秧像是突然从地底冒出来,铺满田埂。人走过时,长满细倒钩的茎蔓便会勾住裤角和鞋面,似拖儿带女的弃妇在做最后的挽留。哪里留得住呢,那人终是拔脚挣脱了,终是远去了,她拍拍尘土,回头拉扯儿女坚强地活下去,活得绿意盎然,身姿挺拔。
作家老藤在长篇小说《草木志》里说,拉拉秧实在是绊腿的障碍,若是穿着短裤与它遭遇,会将小腿拉出道道血印子来。他借拉拉秧的草木视角来写人,读来有味。此时的我,面对一片长势大好的拉拉秧也产生了联想。少时割牛草,总要避开它,以免被它的毛刺划伤手指,更不会对它有什么想法——对于乡下孩子来说,大部分的野草熟悉到被完全忽略。
拉拉秧的学名叫葎草,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正式命名的。李时珍这样描述,“此草茎有细刺,善勒人肤,故为勒草。讹为葎草,又讹为来莓,皆方音也”。葎草可入药,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尽管如此,却仍被乡人不喜,实在因其蔓延迅速,侵略性太强,常攀缠农作物。夏雨后的菜园,拉拉秧肆延菜畦,母亲才不管它剌不剌手,一把把扯掉,连同别的杂草,挽成团,抛在地头水沟里。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太低,我在雨停的间隙出来取暖,踩着一层积水,沿着厂区通道向北踱去。工厂年初已停产,厂房空旷而颓败,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静默的机器和残留的物料。隐有沉闷的霉气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出来,撞入同样沉闷的潮湿的空气中,冲不破,化不开。路牙石已被拉拉秧全面占领,脚边的绿带长长延伸开去,直到远端的灌木丛。一片拉拉秧越过绿化带,攀上厂房紧闭的小门,叶片顺着门向上走,却又不若爬山虎那样铺排均匀,而是随意地留白。在门把手的位置,秧蔓忽而折身向下,一条条长茎垂下来,在半空里悬着,茎杪上扬,弯成一个个好看的绿弧,柔嫩且倔强。
墨云积聚,闷热至极,走不多远,就有些透不过气来。“小暑大暑,上蒸下煮”,我此时的感受,恰如置身一只偌大的鼎中,鼎下,小火慢燃。偶尔的几缕风,是一波波的热浪,盘桓不去,愈添黏滞。几声鸟鸣从旁边的树林里漏下来,我扭头去寻,却连鸟的影子也没看到,只听断续的啁啾往林子的更深处去。它们也趁着雨止舒展一下喉咙吗?平时并不曾见树上有鸟窝,不知下大雨时,它们躲在哪里。
少了人工的干预,这一方空间的生态渐近自然。目光所及,野草丛生,狗尾草伸长细颈,顶起串串毛茸穗,野艾与薄荷,禁不住连番风吹雨打,东倒西歪,露出底下的小蓟和牛筋草。大致数了下,我面前的野草有十余种,有些是旧识,有些叫不出名字。它们拥挤着,在并不肥沃的土壤里,朝着各自的方向,在不同的高度不同的层次,奋力生长,哪怕匍匐在地的马唐草,也能让你感受到无穷的生命力。满眼新绿,野草参差,我的脑海忽然跃出一个词,芸芸众生。
我蹲下,拨开一丛飞蓬草,一股热气漫上来,夹杂着潮湿的土腥,草的清冽,和枯叶的腐熟。在地表的腐殖土中,露着点点浅绿,不知是哪种野草的嫩芽。它们生长着,腐朽着,也孕育着。土润溽暑,腐草为萤,用不了多久,这片杂草丛便会生出萤火虫,在旷无人迹的夜里,萤光流动,忽闪忽闪,装饰野草的梦。
刘玲梅/文 蒙春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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