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胭脂红

家门口有一块桃园，园里有大约二三十株桃树。每年春天，桃花谢后，毛桃儿就露出头来。农历四月下旬，桃儿开始红脸；及至端午时分，桃儿们满面通红，飘散出的甜香味儿离老远都能闻到。

可惜的是，这块桃园不是我家的。它的主人，是庄东头的张瘸子。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要从桃园穿过。桃花、毛桃儿，我可以视而不见，可是，到了桃子成熟时节，树上那些红彤彤的大桃子总在诱惑着我，勾引着我。我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向树上睃去，嘴里总会情不自禁地涌上一阵阵涎水。那几天，我和妹妹赌气似的，上学、放学宁可多走一截路，也要绕开桃园。此外，我们也知道，张瘸子会远远地盯着桃园，提防每一个可能从这里经过的人偷摘他的桃子。

可是，那些桃子，真撩人啊。当我在家里写作业的时候，剁猪草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它们的甜香味儿都会一阵一阵地往鼻孔里钻，弄得我心猿意马。

那天早上上学时，二妞不时回头张望，一直到我走近。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我的手里，眼里闪过一丝羞怯，飞快地说：“给你。”我下意识地一躲，它落到了地上。那是一只桃子，很大、很红的一只桃子。因为被硬地磕破，也因为近在咫尺，它散发出更加浓烈和真切的香味儿。我看了一眼二妞，她眼神躲闪，脸像搽了胭脂一样红，爬在嘴唇上方的两道鼻涕，愈发清亮、醒目。我扭过头去，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向前走去。我听到她在身后发出嘤嘤嗡嗡的哭声。

忘了说，二妞是张瘸子的孙女。不知道为什么，二妞常年累月挂着两孔鼻涕，班上的同学都喊她鼻涕虫。这两孔鼻涕让她显得邋遢、滑稽，也让我对她敬而远之——无论上学、放学，我都不和她一起走，在班上也很少和她讲话。只是，她怎么会想到送我桃儿？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又闻到了桃儿的甜香，是那种摄人魂魄、让人无法抗拒的香。我睁大眼睛，谛听着屋里的动静。不知道到了几点，正在酣睡中的妹妹发出小呼噜，除此之外，周遭没有一丝声息。我悄悄下了床，借着从屋顶明瓦照进来的光亮，走到妹妹的小床边，把她摇醒。我叫她穿上衣服，不要说话，只管跟着我就好。

我轻轻拉开堂屋的门闩。门外，好大的一片月光。树影幢幢，夏虫唧唧，香风阵阵。我拉着妹妹，蹑手蹑脚地来到桃园边，让她给我望风——有什么风吹草动，咳嗽一声就好。

我壮着胆子，闪身进了桃园。桃树的浓阴，罩住了我的影子。我抱住一株桃树，猫着腰往上爬，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踩上一根粗大的枝丫，月光下，我看到一挂沉甸甸的桃儿。我向上踮着脚尖，向它们伸出手去，摘下了一个，两个……就在我即将摘下第三个的时候，狗叫声响起来了。我听到妹妹咳嗽了一声，接着又听到张瘸子的声音：“是哪个小兔崽子？看我不收拾你！”我一哆嗦，差点栽下树来。我攀在树上，心想，完了！狗叫声越来越凶，扑踏扑踏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这时，我听到一阵哭声：“爷爷爷爷，快回来，我摔倒了，流血了……”“唉呀我的小祖宗，叫你不要跟来不要跟来的，偏不听！”

脚步声远去了，狗叫声也小了。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急急忙忙溜下树，急急忙忙窜出桃园，又急急忙忙潜入家门。妹妹坐在床沿上，正在无声地流泪。我从兜里掏出两只桃儿，放在手上，举到妹妹的眼前，她笑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家门口的桃树是我们那里的独有品种，叫胭脂红。

中央单位（龙华） 王先佑/文  蒙春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