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我们那里,不种桑,也不养蚕,但要插田。这时候,收过油菜的田,割过小麦的田,种过紫云英的田……都被男人们耖得服服帖帖、平平整整。田里蓄了一脚多深的水,漂着浮沫。妇人们把秧苗插下去,绿色就成了田野的主宰。

母亲手快,家里的田每年都会早早插完。但是母亲一点儿也没得闲,因为那些田多、人少的人家要请她去帮忙插秧。对此,母亲几乎是有求必应。母亲脱下鞋,挽起裤腿、撸起袖子下田,和几个女人一字排开,身子不动,手动,唰唰唰,唰唰唰,变戏法一般,一束束秧苗在她手上飞舞着,乖乖地站进泥里,粗细一致,间距均匀,横平竖直。很快,母亲就把另外几个女人甩出了一截。

请人栽秧的主家,会按照款待客人的标准,做上一桌好菜,来犒劳那些在田里辛苦了一天、两手泡得发白的妇人们。其实也不外乎那几碗:过年留下来的腊肉、腌鱼、鸡肫,从走村串户的挑子上用黄豆换来的豆腐、千张,自家菜园出产的几样小菜,以及炒花生米、炒鸡蛋……大多数时候,还少不了一盘咸鸭蛋。咸鸭蛋自然也是过年时省下来的。一颗蛋,一般切成四瓣,最少也要切成两瓣,红红白白的,铺在盘里,既好看,又显得满当,现出主人待客大方。更热情一些的主人,还会炒一些葵花子,或者花生,分送给帮工。

我很喜欢母亲去帮人栽秧。因为,母亲一般不会空手而归。一把瓜子、一瓣鸭蛋,或者一颗糖、几粒桑葚,都会让我开心上好久——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能吃到的零嘴实在是太有数了。尤其是咸鸭蛋,又咸,又香。我不舍得一口气吃完,拿勺子一点一点地把蛋肉从蛋壳里挖出来,送进嘴里,用舌尖把它顶碎,紧紧含住,慢慢品咂。咸味儿重一些,它沿着喉管,缓缓流进肚里;香味儿轻一些,它在口腔里吱吱叫,打着转,直冲鼻孔和天灵盖。

那天,母亲帮人栽完秧,晌午就回了家。我那时六岁还是七岁,总之还没有上学,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两只公鸡打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抬头远看,是母亲,便喜出望外地朝她奔过去。母亲的裤管还挽着,小腿肚上有一团没有洗净的泥巴。她把两只手合成口袋样,中间包着一样东西,让我猜。我猜了好几次,都不对。最后,母亲笑吟吟地松开了手。天啦,竟然是咸鸭蛋!一只完整的咸鸭蛋!

我从母亲手里接过咸鸭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种巨大的、沉甸甸的幸福感笼罩了我,我觉得自己像个大富翁。我小心翼翼又庄重地把鸭蛋揣进裤兜,让它紧紧地贴住我的大腿。迈一步,它就在裤兜里晃悠一下,使我格外安心。母亲去地里忙自家的活计了。我从堂屋走进卧室,从卧室溜达到灶房,又去牛棚转了一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后来,我从灶房拿了把小勺子,来到屋后的山坡。有几群鸡,正在那里觅食。四月的微风吹拂,阳光明亮,温暖的空气中,飘荡着各种野花和野草的香味儿。我在草地上躺下,从裤兜里掏出鸭蛋,对着太阳看。淡青的蛋壳,在阳光下幻化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像一枚来自神秘之境的瑰宝。终于,我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它了。我用小勺子在鸭蛋的一头轻轻敲出一个小洞,再挖出小小一团蛋白,送进嘴里,用舌尖把它顶碎,紧紧含住。香味儿在我口腔里吱吱叫,打着转,直冲鼻孔和天灵盖。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面前围着几只鸡。我惊骇地看向自己的手——我的咸鸭蛋不见了。此刻,它正在草地上,成了一只又薄又瘪的青色空壳……

中央单位(龙华) 王先佑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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