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咣当咣当前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屋舍、田地、野花,齐刷刷地被火车超过,路边的树木朝我迎过来,又倏然退后,还带走了半空的几片云彩。火车以及外面的一切,让我感到新奇又茫然。我暂时停止了揪心的咳与喘。

那一年我六岁,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坐火车。父亲带我到外地的亲戚家去,亲戚认识一位老医生,据说他擅长治疗小孩子的各种顽症。

车子走得不快,好半天才到一个站。下车和上车的人并不多,车窗口挤满兜售吃食的小贩。有小贩扬着鸡蛋糕,操着方言向父亲推销,父亲别过脸。少顷,他又低头问我,饿不饿?我摇摇头,没有说话。我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这两年的咳嗽偷走了。

晌午了,原本略显空荡的车厢热闹起来。靠窗的两个男人把小桌收拾干净,拿出一个纸包,一阵香气瞬间涌入我的鼻腔。真香啊!那是我从未闻到过的味道。他们又拿出啤酒和花生米,对座的男人拆开纸包,香味更浓了。我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男人撬开啤酒瓶,将纸包里的卤味撕下一块给同伴,再撕下一块,转手递给我,眼神看向父亲,带着笑意说,给孩子吃块烧鸡。父亲怔了一下,拘谨地摆手婉谢,把我往怀里拢了拢。我借机转过头,趴在父亲的怀里。短暂离开的咳嗽又回来了,我急咳了一阵,攥起的拳头无力地垂在父亲腿上。火车碾过铁轨的震动,和我扯风箱般的喘息呼应着,好像我的喉咙里也跑着一辆隐形的火车。

我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时睡时醒,迷迷糊糊中感觉火车停了,父亲在收脚让道。我勉强睁开眼,见里座的人正往外走,走在后面的那个人指着小桌上的纸包,对父亲点了一下头。车厢里更空了。父亲把我放在座位上,让我靠着墙板坐好,他站起来活动腿脚。

小桌上很干净,没有空酒瓶和剩骨头。我盯着桌角那个香味诱人的纸包,像打量一个奇异的世界。父亲微颤着手揭开纸包,里面是一整个烧鸡腿,连着一大块肋胸肉。父亲撕了条牛皮纸,仔细地裹住鸡腿根,放到我手里,让我吃。我把鸡腿举到父亲面前,仰脸看着他。父亲笑了,握着我的手把鸡腿送回我的嘴边,轻声说,吃吧。父亲去接了一茶缸热水,从布包里掏出烙饼,大口吃起来。为了不惊醒我,父亲一路上没吃没喝也没挪动过。我鼻子酸酸的,用力咀嚼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重述这段往事时,父亲坐在我家的餐厅里——我把自己代入了父亲的讲述。桌上除了几个炒菜,还有一盘烧鸡。回忆正因它而起。说起小时候我的多病,父亲至今仍难掩心疼。那几年,父亲的脚步从不间断地奔走在带我就医的路上,无论狂风暴雨或大雪漫膝。小小的我趴在他宽厚的背上,父亲的手臂把我紧紧箍住,让我安心。

在镇上读完高中我便离开家乡。直到十五年前,我回到家乡,在县城安了家。某天,路过街口一间店铺时,一阵久违的香味将沉睡在我心底的印象唤起,我停住脚步,看着门头上“符离集烧鸡”几个字,有一点激动,还有一点感动。

我拎了一只烧鸡回家,坐在餐桌前,闭上眼深嗅,让扑鼻的卤香与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汇合,不禁莞尔。当年火车里座的那两人,或许曾在某个街头与我迎面而过,这样想着,我藏在心底的谢意便似有了着落。

父亲当年并没有尝过烧鸡的味道,但我知道,那香气连同邻座男人和善的微笑,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父亲肯定也知道,在艰难求医的漫漫岁月里,那缕带着香气的善意曾温暖过他虚弱的女儿,曾带给她一段美好的时光。

刘玲梅/文  连云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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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共有 3 条评论

驭风而舞 7月前 回复TA

总有一些温暖,藏不住。

Y 8月前 回复TA

文字很美,回忆很温婉而柔软。

Frank 8月前 回复TA

好文。两个人吃一只烧鸡还能把鸡腿留给作者,这份善意确实能铭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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