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红白喜事隆重而热闹。村里有不成文的约定:无论哪一家办事,各家各户都要出人帮忙。父亲常年在外务工,母亲有时也要出门打零工。村里有红白喜事时,我便代替父母,到事主家帮工。

婚丧嫁娶的酒席上,必有甑蒸饭。一口大甑,能蒸二三百余人的饭。在那个年代,能蒸一甑好饭,酒席就成功了一半。做甑蒸饭既要有体力,又要懂技术。村里只有寥寥几人会做甑蒸饭,其中就有堂伯。堂伯退休回乡后,操持起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这门手艺。

那年,我十七岁,到一户娶新娘的人家帮忙。

“伯伯,我要跟你学蒸饭。”我跑进灶房。

“要得,要得!这手艺总要有后生学,莫失传啰。”他喜笑颜开。

“学手艺要行拜师礼哟,你要敬烟酒!”他打趣地说。

这时,东家刚好过来报席面,顺便散了一轮香烟。我借花献佛,把接过来的香烟敬给堂伯。他爽快地应下了:“这就算行了拜师礼,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徒弟了!”

我开心得不得了。

师傅领我去取甑。黑黢黢的老甑静静地躺在阁楼上。它由上等杉木做成,呈圆桶状,上大下小,身套铁箍,顶部有两个把手。师傅把老甑洗净,泡在荷花池里。木甑泡水后,木板间的缝隙变小,铁箍越来越紧。

师傅按人均三两的量领来数十斤米。他是个讲究的人,把米在竹筛上筛一遍,剔除碎米和砂石,留下颗粒饱满的。然后,又用清澈的井水淘洗干净。

我在灶房生起火,把锅里的水烧开。师傅将淘好的米倒入锅中,不时搅动,以防粘锅。煮至六七成熟,他用笊篱将半熟的米粒捞出,装进筲箕,然后用井水冲洗,沥干。锅中乳白的米汤是好东西。师傅往米汤里加些白糖,舀给帮工的乡亲们解渴。喝不完的米汤,就送给邻家婆婆浆洗床单被子。

接着是铁锅上甑。师傅把甑架在锅里,在甑底铺一层纱布,纱布上垫几片干荷叶,再把筲箕里的米倒入甑中,插进几块青翠欲滴的鲜竹片,盖上甑盖,锅底加水。他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我往灶膛里加进劈柴,生起猛火,松木烧得哔哔剥剥作响。锅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师傅时而摸摸甑身,时而围着灶台踱步。

几个小时后,甑顶蒸汽袅袅,飘出竹香味,荷香味,稻香味。

闻到这熟悉的味道,师傅的脸上挂满了喜悦。他喊我停火,休息一会儿。我俩坐在长凳上,他在那头抽烟,我在这头看书,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屋场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这是开饭的信号。师傅起身开甑,甑中的米饭洁白晶莹,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师傅说我正长身体,总是给我先盛一碗饭,又去厨房里装些鱼肉大菜,让我先吃点儿。甑蒸饭有嚼劲,吃后唇齿留香,余味无穷。

“开饭啰,大甑饭,香喷喷哟。”师傅拉长嗓音,我们一前一后,挑着热腾腾的米饭,穿梭在屋场的酒席间,款待四方客人。

“上菜啰,小锅菜,香喷喷哟。”上菜的帮厨也拉开了腔。

“甑蒸饭,肘子肉,三碗半不要劝,呵哟呵哟,不要劝。”

师傅唱起了村里人一代又一代传唱的乡间小调。它透着浓浓的烟火味,既温暖又淳朴。我跟着师傅,一句一句地学。

那些年,师傅在灶台旁给我讲了许多城里的故事和为人处世的道理,并鼓励我多读书,到山外去看一看。他总说我不是做伙夫的料,将来一定不会留在村里,所以从来没有让我独立蒸过一次饭。但离乡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师傅做甑蒸饭的每一个细节。

今年,师傅驾鹤西去。师傅葬礼的酒席上,没有了甑蒸饭。我的故乡,再也没有了师傅。

C事业群(宝科)  戴海龙/文  蒙春梅/图

 

点赞(5) 打赏

评论列表 共有 0 条评论

暂无评论

微信小程序

微信扫一扫体验

立即
投稿

微信公众账号

微信扫一扫加关注

发表
评论
返回
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