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母亲。


我从记事起就常住姨家,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便更名改姓,正式跟姨家姓,姨成为我的养母。因为我喊惯了姨,就没有改口。


我是母亲难以割舍的心头肉,也是姨百般宠爱的掌上珠。平时我跟着姨一起生活,但一到假期,姨便差我“回娘家”。她知道,我心里装着母亲那个家,也知道那边的亲人盼着见到我。而在假期结束之前,即使再不舍,母亲也会赶我回姨家:“早点回去吧,多陪陪你姨!”


从姨家到娘家,大约有十里路,全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田间小道。远离家乡之前,我每年要在那条小道上来来回回无数趟。


高考后,我到千里之外的大城市读书。开学时,所有的新生都要在学校注射疫苗。两天后,我胳膊上的接种针口化脓,烂了一个洞。校医务室的医生给我开了些药。我看到有一种药品的说明上写着可治疗肺结核,想到了患肺结核多年的父亲,于是偷偷把这药攒下来,只吃其他消炎药。


那个学期,我记挂着父亲的病情,几乎每周都写信回家,询问父亲的近况。信寄出几天后,我会收到由母亲执笔的回信:“你爸恢复得很好,一顿能吃俩馍!他忙着备课,就在我旁边,他说我写。他让我告诉你,他也很想你,让你放心,好好读书!”我也每周给姨父写信,他说的是同样的话:“你爸挺好的!”


大一寒假,我拖着大包小包回家,几乎给每个亲人都带了伴手礼。姨欣慰地看着我从箱子里取出一样又一样东西,乐得合不拢嘴:“俺松儿就是懂事!”最后,箱里只剩几瓶药,我迟疑了几秒,还是拿起来:“这是治疗肺结核的药,校医务室开的,可便宜了,给俺爸吃。”


姨的脸色一下变了。她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低下头,默默走进了旁边的屋子。我有些困惑,想了想,又有些自责:我这么顾念父亲,多少会让姨伤心吧。


那一晚,我思绪万千。我想起开学前与父亲相见的情形。记忆里的父亲瘦弱不堪,他一手扶着树,一手拿着我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激动得咳嗽不止,许久不能说话。


我盼着早点见到父亲,给他送去我攒下来的药。


第二天一早,姨推出三轮车,说:“我陪你一起去,我也想你娘了。”


我有些诧异,以往回娘家,大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姨的三轮车骑得慢吞吞的,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一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赶在前头,得不时停下来,等姨追上来。多耽误时间啊!我归心似箭,心里隐隐有些不快。


快到母亲居住的村庄时,姨一不小心,把三轮车骑翻了。姨倒在地上,一条腿磕得青紫,裤子上满是泥巴。我心疼地扶她起来,心底却藏着一丝埋怨。


终于到了。母亲领着哥哥和妹妹,在奶奶家迎我们,爷爷、奶奶等一大家人也在门口。进门后,我们在堂屋坐下,围着柴火堆烤火。我环顾四周,没看到父亲,再看看大家,他们都不说话。我心里慌慌的,站起来:“俺爸呢?他是不是躺着不能起来了?”


大家沉默。片刻后,奶奶哭了,接着满屋子的人都哭了。


姨流着泪,哆嗦着说:“松,实话和你说吧……你爸……他早就老了……”


我愣住了,眼泪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我想起父亲激动地看着录取通知书的情景,还有那一句句让我放心的回信。我多希望自己听错了。我发疯地往母亲家里跑,在每个房间找,到每张床看。找到最后,我无助地抱起父亲曾用过的茶杯,瘫倒在姨的怀里:“爸,你去哪里了!小松回来了,你快出来啊……”


原来,我开学报到没几日,父亲就走了。


母亲眼中噙着泪,心里滴着血,亲手书写了整整一学期的谎言。她为的是让我继续生活在那美好的憧憬中,而不是陷在痛苦的现实里。姨维护着那个谎言,又担心我无法面对。在刺骨的寒风中,她慢慢骑着车,看着我的背影,一路挣扎,一路心疼。


多年之后,我返乡给姨上坟,再驱车去给父亲烧纸。村庄和村庄之间,是新铺的大马路,但我还是认出了姨跌倒的那个地方。


我忍不住,大放悲声。


FIT(昆山)  王荣芝/文   蒋朝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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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共有 2 条评论

江克线 1年前 回复TA

太感人了,泪目!荣芝,保重!

欧阳 1年前 回复TA

泪流满面,感情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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