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知道,水生爹有一辆“老永久”单车。
那车是他在八十年代买的。那时候,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是“三大件”,谁家要是有一辆永久车,村里人都得排长队来借着骑上一会儿。
水生爹成家后攒了两年多的工分,还借了些钱,才拿下这么一件宝贝疙瘩——它崭新锃亮,车身泛着黑绿色的光泽,铃声如同铁匠铺里敲出的铜音——干净、利落、带劲。
水生六岁那年,村小已经通了水泥路,但水生爹仍坚持送儿子去镇上小学读书。“镇上的老师教得好。”他总是这么说,“咱家娃儿值得更好的。”后来水生才知道,他爹送他上学后,总是顺道去镇上的砖厂做工,一天能多挣三块钱。
为了让儿子坐得舒服些,水生爹用旧帆布缝制了一个坐垫套,里面放入一块刨好的木板,再用绳子牢牢固定在自行车后座上。
每天早上五点,水生爹将儿子一骨碌抱上后座,又带上干粮,一路骑到五里外的镇上。
冬天最是难熬,寒风吹得骨头疼。水生爹就用旧棉被紧紧裹住水生。水生头靠着他爹的背,听着车链条“咔哒咔哒”地响。
下坡时,水生爹双手稳稳把着车把,身子微微后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水生常好奇地问:“爹,你咋不买辆摩托车?”水生爹哼了一声,说:“摩托车又响又烧油,这车可是我用脚踩出来的。”那话说得硬气,水生却听出了他骨子里的倔。
水生上初中后,水生爹给透着岁月痕迹的自行车刷上了一层漆。老永久又活了一次。他还加装了新车灯,晚上回家的路再也不黑了。天热时,他用棉线编了一个车篮,方便买菜带鸡蛋。
后来,水生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临走那天,水生爹说:“你背着大包不方便,还是骑车去车站吧。”
水生笑了笑,说:“爹,那车老了。”
水生爹没吭声,推着老永久出了院子。那一天,他载着水生,骑得格外慢。水生坐在后座上,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
到了车站,水生下车后,水生爹拍了拍车座,说:“好好读书,爹不怕车老,就怕你不争气。”
水生上大学后,水生爹就很少骑老永久了。他在地里干活多,进城买菜少。老永久被他遗忘了,不仅落了灰,车胎也瘪了。
大学毕业后第一个春节,水生回家过年,瞧见他爹坐在门槛上,用抹布轻轻擦拭着老永久,像对待一件老宝贝。
水生笑他:“您老还真舍不得啊?”
水生爹头也不抬,说:“它没坏,只是老了,歇歇不行?”
前年秋天,水生爹中风了。老永久再也没人骑过。它斜靠着墙壁,链条锈得发红,铃铛也哑了。车把上挂着的旧棉被,还保持着水生爹最后一次整理时的模样。
水生娘告诉水生,他爹经常望着墙角的自行车出神,有天夜里眼圈都红了。
水生懂老爹的难过。那辆自行车,是老爹一脚一脚蹬出来的生活,也是他沉默的尊严。他爹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却用几十年把他送出村口,送进了城市,送到了今天。
清明回家,水生特意把老永久搬出来,找人换了胎、润了链,又刷了一层绿漆,重新安了个车铃。
水生将焕然一新的自行车推回家时,水生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听见那熟悉的“叮铃”声,他抬头看了水生一眼,没说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水生想,他们都不曾真正离开过那条老路,只是换了方式往前走。老爹的永久车,也许再也载不动人了,但它载过的东西,永远在他心里走着。
成都园区 唐浩天/文 李晓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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