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每年7月,成千上万的富士康家长都在焦急等待孩子的小学一年级学位申请结果。
对此,杨艳深有体会——两年前,她也经历过同样焦灼的等待。作为非深无房家庭的孩子,女儿的起跑线落在同龄人后面很远很远。
但经过重重努力,杨艳夫妻俩终于为女儿找到了通关之路。
一场博弈
能成功吗?
2020年的那段时间,32岁的杨艳总是紧张、焦虑。自从在网上提交申请后,她的心就一直悬在半空中。她既希望结果早点出来,又害怕事情不如人意。
让杨艳忐忑不安的,是女儿婷婷的2020年深圳小一学位。
按照深圳市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积分入学相关政策,根据户籍和家庭有无学区合法产权房,申请小一学位的学生被分为不同的类型,再参照相关条件累计积分。
想要孩子在这场积分入学比拼中占据更多优势,最好是拥有深圳户籍,家庭在深有房。但这两样,杨艳和丈夫都不沾边。当时,夫妻俩都是中专学历,没达到落户深圳的条件。他们多年攒下的钱,也买不起深圳的高价房。
杨艳和丈夫刘军均于2007年入职富士康鸿观园区,如今一个是行政组长,一个是生管组长,在公司附近租房。依照龙华区积分入学规则,他们即将上小学的女儿婷婷属于第6类学生。由于学校按先类别后积分的原则录取生源,婷婷的录取顺序排在最后,“天然”输给了前5类学生。
深圳公办学校的小一学位向来紧张,龙华区也不例外。有些热门公立学校历年来只录取第1类学生,有时甚至连第1类生源都要分流。
2019年11月,龙华区教育局发布了一则名为《深圳市龙华区教育局关于2020年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新生学位预警》的通知。通知提到:根据调研,2020年龙华区学位缺口仍然较大,预计小一适龄儿童32807人,小一学位总缺口近8000个;初一适龄儿童少年17408人,初一学位总缺口近3000个。
这其中,2020年小一公立学位的数量有多少?杨艳和刘军并不清楚。他们也不知道,在如此严峻的情形下,女儿婷婷能不能成为新生中的一名幸运儿?毕竟,在这场没有硝烟的学位之战中,他们的胜算并不大。
夫妻俩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2020年5月,深圳小一学位开始报名。刘军登录报名网站,提交了女儿的学位申请。然后,他们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答案揭晓的那一刻。因为太紧张,有天晚上,杨艳突然梦见学位申请失败,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
黑暗中,杨艳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的努力不会白费。
寻找转机
真的太难了。
回想一年来的经历,杨艳不禁感慨。
2019年,婷婷还在读幼儿园中班,杨艳和刘军就开始为女儿的小一学位忙前忙后。他们此时才真正认识到,要拿到一张深圳公立学校的入门券有多难。和很多家长一样,他们在研究了积分入学政策和历年的学区录取情况后,不免有些沮丧和自责。
不管愿不愿意,女儿婷婷属于第6类生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么,怎样才能让女儿冲出重围?
在章阁社区租住将近10年,杨艳心目中的最佳学位当属“家”门口的一所公立小学。这所学校近几年均有录取第6类生源,美中不足的,是录取分数线有点高。
从入职那天起,富士康就为杨艳夫妇购买了社保,这使得他们有高达13年的深圳社保加分。但算了一下总积分,他们丧气极了:女儿挤入这所学校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事关女儿的将来,夫妻俩不敢玩“大冒险”。要不换个学区试试?
在熟人推荐下,他们经过一番比较,将目光瞄准了观澜街道库坑社区的一所公立小学——这学校师资、环境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它历年录取第6类生源的分数线要低一些。
“我去搞学位申请资料。”杨艳自告奋勇。丈夫和婆婆揽下家里的大事小事,好让她专心去“搞学位”。
申请学位,需在学区居住满一年以上,杨艳得抓紧时间在库坑社区找出租屋了。她听说,2020年深圳市积分入学政策改革后,很多房东不愿给租客出具《学区房使用授权书》,怕房屋学位被锁定,租客一旦退租,会影响房子的后续出租。所以,当务之急,她还要找到一个关键人物——好说话的房东。
深圳的出租屋多如牛毛,好房东却可遇不可求。
杨艳不相信“缘分”,只相信努力。她找到打过几次照面的一位章阁社区网格员,请他帮忙打听库坑社区哪栋出租屋的房东比较容易通融。拿到“情报”后,她头顶烈日,骑着电单车跑了好几趟库坑,才找到那栋出租屋,以每月300元的价格租下了一个单间。
“死缠烂打”
杨艳开始下一步行动——找出租屋管理员商量学区房使用授权事宜。
结果,杨艳刚说明来意,对方就推托不了解政策,没同意。过了两天,她又一次上门,还是被拒绝了。
杨艳不甘心。她在楼栋租客微信群里询问,谁家孩子2020年准备申请小一学位?群里有几个人回复了她。杨艳很快添加他们为好友,并建群商讨。然后,他们几个家长约好时间,一起上门找管理员交涉。也许是“人多势众”,这一次,管理员的态度软了很多。他转述了房东的话:“想授权也可以,但要收2000元押金。如果锁定期内搬走,押金不退。”
杨艳长舒了一口气。此时,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况且,房东的要价算便宜了。她从同事那儿和幼儿园家长群里了解到,同样的出租屋学位房授权,很多房东直接狮子大张口,押金高达8000元至1万元。
可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杨艳做了两手准备,和库坑出租屋管理员打交道的同时,她也在争取章阁出租屋房东的《学区房使用授权书》。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杨艳没想到,在这栋出租屋住了6年,管理员一点面子都不给,冷着脸一口回绝她:“办不了,房东只是租房给你,怎么能让你绑定学位?”
一次不行,那就求第二次、第三次……随着杨艳一趟趟上门拜访,管理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语气不耐,一下子说房东不在,一下子说房东把房子转给老婆了,他老婆不同意给资料……
一再被拒绝,杨艳颇不好受。失落、难堪、不忿、焦虑……万般滋味在心头,她却不打算退缩。孩子上学是头等大事,她绝不能放弃。老公和婆婆也给她打气,让她别太着急了。
杨艳拼了。被管理员连续拒绝五六次后,她“故伎重演”,通过微信群召集到租住同一楼栋、目标一致的几位家长。他们找管理员磨了两次,好话歹话说尽,管理员才给房东打电话。房东终于让步,同意授权他们使用出租屋申请学位,押金同样是2000元。
两边出租屋的房东都“拿下”了,该选哪一边的学位房?经过慎重评估,杨艳和丈夫最终决定,将库坑社区的公立学校作为学位申请的第一志愿。提前一个多月,杨艳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拿到了房东签署的《学区房使用授权书》,以及房东身份证复印件、房屋产权证明等材料。
接下来,是第二、第三志愿的民办学校选择。
为了孩子,杨艳成了不折不扣的“包打听”。通过邻里街坊,她摸清了附近3家民办学校的情况:
第1家走路几分钟就到了,学费最低,但学校只有两栋教学楼,连操场都没有;第2家师资力量、环境都不错,一学期大概要8000元;第3家最好,但价格真不美丽。学费、校车费、午餐午休费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学期将近2.5万。
杨艳和丈夫想好了,第二、三志愿分别选第2、第3家民办学校,即使这2家费用贵一些。“宁愿自己省吃俭用,压力大一些,也不能让小孩回老家读书。”
杨艳不愿再让女儿成为留守儿童。那样的苦,她尝够了。
空了,满了
杨艳曾是留守儿童,那种没有安全感的滋味她至今难忘。
她上学前班的时候,父母外出打工。先是外婆带了他们兄妹仨一年,后来便跟着奶奶。加上他们,奶奶要看顾好几个孩子,根本管不过来。孩子们每天都要上山捡柴、用竹耙耙满一麻袋松毛,任务没完成就得饿肚子。
敏感体质的杨艳经常皮肤过敏。二年级时,有一次她身上长满红疹,晚上痒得睡不着。怕吵醒身边的堂姐妹,她轻轻爬起床,孤零零地坐到院子里抓痒,困极了才回床睡去。熬了2天,奶奶在她的患处擦上花生油,结果越擦越痒,奶奶、婶婶却让她忍着,不再理她。没办法,一天放学后,杨艳忙完农活、吃过饭,孤身一人踩着月光走了半小时到村医家哭着赊账,求他开了药打了针。
那时候,杨艳极其羡慕婶婶家的堂姐妹。婶婶会护着自己的孩子,时不时给孩子们做好吃的,还带他们赶集、吃席,杨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可到了过年,父母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时,杨艳却躲在角落,怯生生地望着陌生的父母。等年幼的她好不容易对父母有了亲近感,一觉醒来,他们的房间又空了。
没想到,等杨艳结婚生子后,她的女儿也成了留守儿童。
2014年,杨艳在湖南婆婆家休完4个月产假,狠心将女儿留在了老家。在开往深圳的高铁上,她望着手机里女儿的照片,一个人默默流泪。怀里少了女儿,她的心也缺了一大块。
刚回深圳时,杨艳老想女儿,却不敢打电话回家问问女儿的近况——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哭。有时刷抖音,刷到“父母外出打工,留守儿童难舍难分”之类的视频,她的眼圈便红了。
可能是体质不好,留在老家的婷婷总是生病。婷婷快1岁时,有一阵子总咳嗽,吃了不少药,还隔三差五到镇上的诊所打点滴。孩子的血管细得不好找,针孔扎得胳膊上到处都是。婷婷断断续续咳了一个月也没见好,婆婆才和儿子儿媳说起这事。杨艳和刘军赶回湖南,带着孩子上县里医院检查,医生诊断是肺炎,花了2000多元、打了一周点滴才痊愈。
作为母亲,杨艳想长长久久地守在女儿身边。但家里人都不支持她把女儿带到深圳。婆婆习惯呆在老家,丈夫则说“带过来压力太大了”。
何时才能一家人在一起,不再分离?没人告诉杨艳答案。但2015年6月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找到了答案。
当时,杨艳请假回湖南看望不到2岁的女儿,但婷婷既不愿叫她“妈妈”,也不让她抱。失落不已的杨艳只能呆在一旁,看着女儿独自玩耍。正巧女邻居过来串门,叫了几声“婷婷”。婷婷立刻抬起头,一边手舞足蹈地扑向邻居的怀抱,一边开心地叫“妈妈,妈妈”。
眼前“母女”言笑晏晏的一幕,重重地冲击着杨艳的心脏。她心痛得险些落泪。以前,杨艳也曾多次在电话里听婆婆提起,女儿经常叫邻居“妈妈”。可此时此刻,这样的情景再次发生,她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实在忍不了了。
想到自己和丈夫都在富士康有稳定的工作,杨艳下定决定:把女儿带到身边。以后的日子,她不要再错过女儿的成长;她不要再和女儿相隔千里,一次次短暂相聚又无奈分离;她也不要,和心心念念的女儿好不容易团聚了,却要听着她喊别人妈妈……
杨艳对老公和婆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劝说后,两人终于松了口。
2016年,怕婆婆临时反悔,杨艳提前将老人、孩子的衣服一股脑儿打包寄到观澜。
婆婆来深圳后,放心不下远在老家的老伴。第二年,杨艳又说服49岁的公公南下深圳。公公不乐意享清福,没来多久就想着回老家找工作。杨艳立刻安抚住公公,一番周折,最后通过姐姐的朋友,在番禺一处工地上给公公找了一份令他满意的保安工作。
杨艳感激公公婆婆的辛苦付出,让她在深圳过上了丈夫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直到要为婷婷申请小一学位时,生活才再起波澜。
新的征程
2020年7月27日,龙华区小一学位申请结果终于要公布了。
临近“谜底”揭晓,杨艳开始坐立不安,抱着手机猛刷。等待结果的她,心情就像开盲盒一样。几秒钟后,她看到录取学校一栏,眼睛猛地一亮。
成功了,婷婷被公立小学录取了!
杨艳就像中了大奖一般兴奋,第一时间将录取结果截图发给丈夫。同在一个大办公室工作的刘军难以置信,一溜烟跑到妻子身边追问:“真的被录取了?”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乐呵呵地笑了。
夫妻俩庆幸极了。他们从网上了解到,章阁社区那所公立小学录取第6类生源的最低积分,比库坑公立小学多了10.8分,也比女儿的分数高出3.6分。差一点,女儿就错过了公立学校。
而一分之隔,往往就会改变孩子们的人生轨迹。杨艳后来得知,因为积分不够,或者受制于民办小学的昂贵学费,很多家长把孩子送回老家读书了。这让她心里五味杂陈。
婷婷入读公立小学后不久,杨艳生下了小女儿萍萍,一家人的生活热闹而充实。早上,刘军骑电单车送孩子上学。婷婷下午放学时,要么夫妻俩一起去接,要么谁下班早谁接,偶尔遇到两人都要加班,就请邻居顺道帮忙接一下孩子。
夫妻俩分工合作,一人负责辅导婷婷一门功课。后来,刘军“退位让贤”带二宝,杨艳几乎每天都要花一个多小时专心指导婷婷写作业。女儿喜欢看书,杨艳前前后后花了上千元买书;女儿迷上舞蹈和书法,夫妻俩就花钱送她上培训班。他们的付出没有白费。女儿的成绩名列前茅,经常得到老师的夸奖。小学第一学期,婷婷就拿到了5张奖状,其中还包括在英语歌唱比赛中得的奖。
对于婆婆这位幕后功臣,杨艳心怀感恩。她会把柚子肉剥得干干净净的,放在碗里递给婆婆;她经常叫上婆婆一起逛街、喝茶,有时晚上8点还和婆婆在街边玩抛石子的游戏;遇到节假日,一家人就开车到番禺和公公团聚。
前面,还有新的挑战等待着杨艳一家人——4年后,小升初的大女儿婷婷要再次面临积分入学的考验;小女儿萍萍也将迎来小一学位的积分比拼。
不过,斗志满满的小两口已经在为孩子们提前迎战了。
在富士康报读学历教育并已拿到天津大学大专毕业证的杨艳曾遗憾,自己没有早一、两年报读大专,错过转深户的好时机。后来,落户政策改革,非全日制大专毕业生要同时考取中级职称,才有希望落户深圳。如今,她计划下半年考取中级职称,努力跨过落户的门槛。
即将拿到大专毕业证的刘军也有一样的打算。夫妻俩商量好了,两人都加把劲,落户深圳的几率总比一个人大。然后,他们要继续在富士康报读本科阶段的学历教育,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与此同时,他们还计划在深圳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不用再为学位房授权的事情头疼。
到那时,他们将守得云开见月明。从公立学位开始,两个宝贝女儿也将拥有更美好的人生。(文中主人公均为化名)
记者 蒙春梅
发表评论 取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