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曹植《杂诗》,至“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句,对南流景三字多念叨了几遍,越念叨越喜欢。注释里说南流景即太阳,自愧浅学寡闻,只在此诗中见此雅称,就上网搜了一下,竟不独这一种解释,还有一说是指月亮,出自晚清黄节《曹子建诗注》。

给南流景作注“日也”的是唐人张铣,单从诗注来讲,我以为近不及古,也只把南流景当太阳来解。你想啊,那个孤栖多年的女子,日也盼夜也盼,数了三年又三年,九度春秋随风逝,还不见从军的良人解甲归来,布也无心织了,饭也不思进了,只想变成一束光,欻的一下就照见了良人。那些长夜叹息啊,那些空闺悲泣啊,此刻皆化作深深的凝望,万语千言,都尽在目光流转中传达了。如果是月亮,好不容易山水迢迢地赶来,月色朦胧,加上泪眼蒙眬,看也看不清,说不定良人梦正酣,叫醒他又不忍,待挨到天明丹曦升——哪里还有月华在呀。

古诗文中的太阳有一大堆别称,什么扶桑天晷飞辔金轮火镜等等,读来都不若南流景一词入我心,如唇齿轻启,含了一粒水莹莹的翠葡萄。以前太阳在我这可没这待遇,实在是少时跟着父母做农活时被烈焰灼怕了。

农事大都随着太阳转,单只麦收就是一场与日头的博弈。割麦子得趁时候,早一天麦粒未干透,晚一天怕掉粒,一开镰就要一鼓作气收割完。农历五月的太阳也忒勤快,手里的镰刀紧挥快斩,也没躲得过金轮发威。一波波热浪泼下来,麦秆更脆了,哧啦啦,哧啦啦,刀锋过处,腾起的灰尘呛得人喉咙发紧。麦子割完及时拉上场,父亲将牛套从板车上卸下来,挂了石磙,执鞭挽缰,牵着大黄牛开始打场。坐在树荫下大口灌着凉水,我能看见牛身上的热浪曲线式地上升。白剌剌的日光里,父亲咿呀的号子声,和石磙转动的吱呀声,缥缈得近乎虚幻。

往常闷热的锅屋也觉得凉爽了。饭菜还没烧好,听父亲喊翻场,屋里的人赶紧压了火齐齐跨出去,几柄铁叉乱飞,把麦秆全部翻个身,逃一样奔回锅屋,灶膛里吐出的火可比天上下的火温和多了。午饭后扯一张苇席,树荫下铺开,躺在嘹亮的蝉声里,分秒入梦。树叶被阳光施了定身法一般,纹丝不动。酣梦不长,便被母亲嚯嚯的磨刀声叫醒。洗把脸,抓起草帽和镰刀,跟着母亲奔向下一块麦地。

有首歌里唱,“黑黝黝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用在吾乡夏忙时再贴切不过了。好在我和我姐自小白晳,田里恁烈的火轮,也没把我俩晒成黑妮子。就那我也厌极了太阳。好不容易熬到日头从村西的榆树梢跌下河去,紧绷一天的身心才松弛下来,欢欢喜喜地看皓月升起,看灰蓝的天幕慢慢捧出几粒星。年少情怀总如诗,女儿家的诗里有月有花有水有风就好,太阳你且先靠边站吧,等到寒冬腊月,等你眉眼平和愿将我温柔以待,我自是欢喜你的。

坐在墙根下的暖阳里看书,实在是漫漫长冬里的乐事。微风在桃树素净的疏枝间流连,把几只麻雀赶下地来,它们在院子里蹦跳着找寻吃食。母亲倚着木门翻拣簸箕里的小麦或玉米,偶尔扔半把瘪粒草籽到门外,肥壮的花母鸡咕咕叫着跑过去啄食,吓得麻雀紧拍着小翅仓皇逃走。

年轮飞转,那些“从前慢”的镜头,却越来越清晰。老家的土地多年前已转包给乡邻,远离农活的岁月,四季似乎也不再明晰,当时倍觉苦累的锄草插秧摘棉花,都成了如今回眸的风景,连那时惧之避之的盛夏烈日,现在想来也是亲切的。站在时空之外,对过往的回望,不自觉地多了一份现实的周全,晴耕雨绩的劳作,农闲时的安适,使回忆踏实又熨贴。

我的办公桌靠着南窗,拉起窗帘,一整天都沐着阳光。我坐在被窗玻璃滤过的阳光里,趁工作的空暇翻阅闲书,恍若回到当年的吾家小院。电脑不甘清闲,在屏保上跳出前些年就看过的句子:愿有人陪你颠沛流离,如果没有,愿你成为自己的太阳。早不是矫情的年纪,可这大冷的天里,读来亦觉温暖。

作者  刘玲梅/文  蒙春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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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共有 1 条评论

Monica Cao 1年前 回复TA

春寒料峭读美文,温暖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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