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英嫂是那年秋天嫁给先福哥的。人们都说,她是塆子里数一数二的俊女人。

要娶儿媳妇了,伯父伯娘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整天在塆里溜达,逢人就说话、递烟。结婚那天,全塆子的人都涌到他家,要糖,吃席,看热闹。

媒人婆给新人铺床。念完一长串祝词,便在床上撒下大枣、花生、桂圆、莲子,塆里的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抢。我抢到两粒大枣、几颗花生,揣进兜里,晚上睡觉前,才舍得吃一粒枣。枣儿一入口,我就品出来了,它是先福哥门前那棵树上结出来的,甜,还带点儿面。

“早生贵子”的愿望成了真。隔年刚入秋,俊英嫂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金涛。先福哥一家人比先前更高兴,连着摆了两天满月酒、放了两晚电影,先福哥还宣布,他家树上的枣,以后可以随便摘。孩子们开心得像过年一样,那棵树上的枣儿,第二天便被薅完了。

从俊英嫂门前路过时,我经常看到四个大人围着金涛转,给他端吃送喝把屎把尿,俊英嫂的脸上总带着笑。他们家用的尿片子是从城里买回来的,挂在晾衣绳上,花花绿绿,煞是好看。不像别人家,所谓尿片,就是破衣服上拆下来的旧布。

从小到大,金涛都是他家的宝贝疙瘩,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

中专毕业后,我外出打工,对村子里的人和事渐渐陌生。旧历2006年底,我返乡过年,得知金涛要结婚——那一年,他才22岁。我和母亲一起去吃了酒席。酒席的排场照旧很大,但俊英嫂却明显老了,才四十多岁,鬓角已经生出白发,脸上也挂着一丝与喜宴不合拍的愁容——听母亲说,金涛上初中后,跟镇上一帮小流氓混到一起,读到初二就辍了学,成天打牌赌博惹是生非。2005年,金涛参加聚众斗殴被抓,关了半个月,出来后跑到广东。不到一年,就带了个四川女孩回来。这女孩,成了他老婆。

席间,先福哥、俊英嫂领着儿子媳妇挨桌给客人敬酒。敬到我这桌,俊英嫂把我拉到一边,问:“佑,能不能在深圳给你侄子介绍个工作?他现在结了婚,该挣钱养家了。”看着她热切的眼神,我不忍拒绝,只好说等回深圳了再看。

过完年,俊英嫂给我打了一次电话,为的仍然是给金涛介绍工作的事。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金涛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当仓管,他老婆跟着进来做了品管。谁知,不到三个月就出事了——金涛伙同保安,偷窃公司仓库物料。还好公司没有报警,只是把他和保安开除了事。

这年底,我前脚回到家,俊英嫂后脚抱着一个婴儿上了门,手上还拎着一箱牛奶。她的腰身似乎矮了一截,头发已经半白,额角有一块我以前不曾见过的疤痕。

“佑,真是不好意思,金涛给你添了麻烦,我来给你赔不是……”俊英嫂开了口。我想了几句话安慰她,问她日子怎样。她叹着气说:“唉……媳妇丢下孩子,跑了,金涛也在外面,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先福哥在河南工地卖苦力,给孙子挣奶粉钱,过年都不回来……”我一时默然。留她在家吃饭,她不肯;让她把牛奶带回去,也不肯。最后,还是我自己给她送了过去。

“你俊英嫂头上的伤,是金涛拿椅子砸的。他找他妈要钱,没要到,就动了手。”母亲幽幽地说。

伯父伯娘过世后,俊英嫂家里鲜有人迹。母亲说,俊英嫂的女儿远嫁江西,她和先福哥带着孙子跟到那边,当了清洁工,从此就很少回家。至于金涛,依然下落不明。

今年国庆返乡,我在塆里闲逛。转到俊英嫂的屋后边,疯长的灌木和野草淹没了小路。她家的四间瓦房,有两间已经瓦落梁塌。倒是那棵枣树,长得高过屋顶,缀满一树红红黄黄的小玛瑙。树下,还有一地的落红,在秋风中静静地变干,或者腐烂。

龙华园区  王先佑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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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共有 1 条评论

驭风而舞 1月前 回复TA

又是一年枣子红,嫂子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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