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起来,她蛮好看的。瘦削的身材,标准的瓜子脸,端正的五官。但我仍然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脸上总是一副愁苦之色。她到我们塆来的时候,要么挎一只七歪八瘪的空鞋篓,要么端一口漆皮脱落的搪瓷盆,身后跟着两三个娃娃。天气热的日子里,娃娃们大都只穿着裤衩,最小的娃娃有时穿一件破了洞的背心。那背心一看就是大的娃娃们穿过的,小而且短,连小鸡鸡都遮不住。
看得出来,大人们不怎么欢迎她。有空的时候,人们拉一把椅子给她,请她坐下,问她的男人最近回来没,有没有打她。没工夫搭理她时,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接过她的鞋篓子或者搪瓷盆,从自家缸里舀一些白米给她。她道过谢,就率领几个娃娃打道回府,像得胜回朝的女将。
按她的说法,这是借米。但从来都是有借无还。我们那个小塆子拢共七户人家,除了塆子北头的吴癞痢家养了一条恶狗,她进不了院门之外,其他六户,她都借过。没人跟她计较,也没法计较。她男人是远近闻名的狠人,常年在外面混江湖。而她,居然不会下地干农活。每年,都是她塆里的人帮衬着种一块口粮田,其余的地都荒着。荒着也没别人敢种,谁不怕她男人?口粮田打下的粮食吃完了,就只有借。
“华英,你咋不自己学着种田呢?娃娃们越长越能吃,难不成以后要天天借米?”大人们经常这样跟她说。
“我身子骨弱……那些犁呀耙呀,哪里使得动?再说,我家也没喂牛……”这时候,她的脸上往往会飘过一片红晕。
“你都没使过,怎么晓得使不动?没喂牛,谁家的牛得空了,还不借给你呀?大家都是愿意帮忙的,但是你得自己起个头,像个主人家的样子嘛。”
“你看你,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这些伢子……”也有人一边指责,一边叹息,然后回屋翻找衣箱,给娃娃们拿几件自家孩子穿旧的衣服。
她不做声了,把衣服搁在膝头。有娃娃过来抓衣服,她挥手赶走。“等回去,洗了澡再穿。”
“男人打你,你忍忍,等他酒劲过去了,不就好了?你一还手,他脾气上来了,旁边要是没个人拦住,不是更吃亏?还说你身子骨弱……”还有人劝她。
“那不行,我忍不了。他打我,就要还手!”她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脸上的愁苦也跟着消失了。
“唉……”人们再次叹息,有人眼里还闪着泪光。这一天,她的鞋篓或盆子里,米会比以往多一些。
她更喜欢找我家借米。母亲心软,见不得她身上的伤,更见不得那些衣不蔽体的娃娃。而我,认为母亲不应该对她太好,毕竟,她是那么好吃懒做。后来,她一到我家,我就躲出去,或者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实在跑不掉时,我不看她,更不说话。我虽然小,也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态度。
那一天,父亲在堂屋补鱼网,命我在一边打下手。她来了,胳膊上挎着鞋篓,脸上似乎有几分喜气。母亲请她坐下。家里刚炒了蚕豆,母亲给每个娃娃抓了一把。娃娃们你夺我抢,闹得不可开交。母亲又抓了一把给那个哇哇大哭的娃娃。
母亲问起她男人和地里的情况。她应着应着,忽然话题一转。
“你们家佑仔,又斯文,又会读书,长大了肯定有出息。”奇怪,她怎么说起这个?我感觉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浑身都不自在。
“哪里,他野得很,你莫奉承。”母亲说。
“不是奉承,我看人很准……”她的声音小下来。娃娃们在屋外吃蚕豆、玩耍。“来的田塍上,有好大一蓬秧泡,都熟透了。我没告诉孩子们,悄悄摘了,带给佑仔吃,你看。”我偷偷抬起眼,看到她把鞋篓子送到母亲面前。
……
那天,母亲留她一家四口人吃了午饭——塆子里很少有人留她吃饭。母亲炒了腊肉和豆腐,娃娃们几筷子就抢光了。她连连呵斥娃娃,不时看我一眼。有一次,我和她的目光相遇。我看到她的脸庞红彤彤的,像母亲拿给我的那些秧泡。
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我们那里所说的秧泡,就是覆盆子。资料上说,覆盆子,性喜光,适应性强。
龙华园区 王先佑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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