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实在是太热了。

我们在烤漆车间,顶楼。烤箱就在头顶,瓦斯在烤箱里燃烧,一根根挂满工件的吊具源源不断从烤箱里流出,热浪和刺鼻的油漆味儿无时不刻不在车间里翻涌。与其说这是车间,不如说是一口钢筋水泥做成的巨型蒸笼。

汗水不停地流淌,身上永远是黏乎乎的。一天要喝很多水。车间里只有一台老式热水器,打一杯水,还没等凉下来,喉咙又开始冒烟。我仅有一只搪瓷杯,没有钱买瓶装水。这只搪瓷杯,还是找老乡借钱买的。和其他工厂一样,这里要压三个月的工资。也就是说,到第四个月,我才能领到第一笔薪水。而我进厂还不到一个月。

我一次次地跑到水杯柜边,看看搪瓷杯里的水有没有凉下来。我经常感觉有一双眼睛,在身后盯着我。有几次,我转过身,看到了这双眼睛。

她是骆梅,我们这条烤漆生产线的品管。我对她的了解仅限于此。我甚至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多大年纪,在这里干了多久。她长得不算漂亮,圆脸,肤色比较暗,但是爱笑,一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就是这两个酒窝,让我对她有几分好感。当然,只是好感。我和她没有说过几句话——我很少和人说话。在当时的环境里,我有一种深深的自卑和孤独。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开完班前早会,我去水杯柜拿水杯打水。揭开搪瓷杯盖,杯里赫然躺着一只苹果。它几乎有杯口那么大,占据了大半个杯子的空间,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是我拿错杯子了,还是有人放错了地方?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这是我的杯子,确凿无疑。那么,就是别人放错杯子了?可是,有谁会这么粗心呢?我向身后看去,大家都在做开线前的准备工作,没有人注意我。骆梅正在包装台上检查品管报表,神情并无异样。我的心咚咚跳着,迅速把苹果从杯里拿出来,放到柜子里。

那天下午,从洗手间回来时,我和骆梅迎面相遇。她脸颊绯红,转身瞄了一眼,在和我擦身而过时,飞快地往我手里塞进一样东西。是一张纸条。我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手心全是汗。我像做贼一样,溜进旁边的仓库,掏出那张纸条,展开,上面用品管专用红笔写着一行字:今晚下班,我在楼顶天台等你,不见不散。这一行红字,鲜艳、醒目,像一个个惊叹号,冲击着我的视觉。

我没想到会有女孩给我写纸条,更没想到这个人是骆梅。回到车间,我一直心神不宁。我不知道她约我去天台干什么,自己该不该赴约。难道她对我有那个意思?想到这里,我脸上发烫——我初来乍到,身无分文,不过是泯然于众人的一个普通打工仔而已,有什么值得人家对我另眼相看的?好几次,我悄悄打量骆梅。她像平时一样,或者在检查工件,或者和身旁的工友谈笑风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天,我们加班到十一点。十点半左右,我就没有看到骆梅了——品管下班比我们早。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才出车间,想了想,终于拐向通往天台的楼梯。

哇,天上悬着好大的一轮月亮!骆梅站在天台中段的栏杆旁,轻声哼着歌儿,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月光照在她的身上,为她勾勒出漂亮的剪影。我向她慢慢走过去。她转过身,面朝我,笑着,脸上生出两个酒窝。你啊,真是个傻瓜。等我走近,她把合在一起的两只手伸到我的面前,打开,里面是一只苹果。呶,现在,我把它还给你,拿着,不许不要。

我看一眼苹果,再看一眼骆梅,又看一眼月亮。苹果圆圆的,她的脸圆圆的,月亮也是圆圆的。我一时分不清,月亮到底在哪里。

中央单位(龙华) 王先佑/文  蒙春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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