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他是我的父亲。但是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爸爸”,甚至连“叔叔”也没有叫过几次。

中间人把襁褓中的我从他怀里抱出递给养父时,说得很清楚:“孩子给了人家,以后就姓赵了,你可不能反悔啊。”

这些,都是村里老人讲给我听的。我的身世是村口大槐树下的谈资,是孩子们取笑我的武器。所以,我不喜欢他。

养父养母都非常善良。允许他们来看我,而且还热情招待,甚至会请他们在家里住几天。电视剧里上演爹娘与亲生骨肉相逢的戏码时,总是感人至深。但现实中,我却不想见到他们。你能想象,两个陌生人忽然对你亲热得要命,那种令人想要逃脱的感觉么?每次我和他独处时,周围静得令人发怵。偶尔,他想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说上两句,但话音刚落就被寂静吞没,反而让我更觉得没有说话的必要。这样的场景,让我感到呼吸困难。直到养父母出现,我才又变回那个活泼的孩子。这样的时候多了,他慢慢就来得少了,直到几乎不再出现。

后来我才知道,他虽然没有来我家,却常常去中间人家里,想从她口中打听我零零碎碎的消息。每次去,他都带着礼物、酒菜,最后喝得酩酊大醉。中间人说起他,总是一脸嫌弃:“不喝酒的时候,像木头一样。一喝醉了,就哭个没完。”

养父母都是勤劳踏实的人。养父行医,养母种田,一家人过着小康生活。别的小孩还吃不饱饭,我却拥有她们在梦里才能看到的零食和小人书。所以,中间人带给他的,都是让他心安的消息。随着我逐渐长大,他从中间人那里听到的消息变得越来越不好。养母去世了;我没有继续读书了;我一个人外出打工了……那天,中间人的儿子订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他也前去祝贺。席间,听到远方的我也要结婚的消息,尤其是在得知男方家的条件时,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哭得不能自控。中间人怕他这种“嚎丧”式的悲怆破坏了喜庆气氛,找人把他抬到村口,打电话让他的女婿来接。女婿怕他出事,直接开着装满花生的拖拉机到村口,把他扶上车,他像泥一样往下滑,根本坐不稳。无奈之下,女婿只能用绳子将他捆在车顶,拉了回去。那天,他就这样一路哭到家,哭成了村里的笑话。

我怀孕后小产,中间人给我打电话,聊天时,我跟她说想吃老家的东西。几天后,多年未出现的他,坐了一千多里路的火车,给我送来了一麻袋土产。他在我的出租屋门口站了一会儿,饭也没吃就走了。他的背影很瘦,瘦得让我揪心;他没有回头,我想是因为我也很瘦。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中间人说,他回去就跟人去建筑工地当小工了,说我想买房,他要给我攒点钱。中间人见他吃饭时手发抖,劝他不要去,他没有听。

那个早晨,我接到姐夫的电话。他说:“你……叔叔,今天去世了,胃癌。你能不能回来一趟?”我回去参加了葬礼,面对着哭得呼天抢地的人群,我奇怪为什么自己的内心毫无波澜,整个人就像一根木头。返回武汉时,姐姐往我背包里塞进去什么,我没有在意。到家整理行李时,里面掉出一个余额两万元的存折,我愣住了。一阵悲伤袭来,让我不能自已——我再也没有叔叔了。

D事业群(武汉) 赵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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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共有 6 条评论

阿奎 3年前 回复TA

看似平淡的文字,蕴含着极深极内敛的情感。世上最悲痛的距离,也许便是我懂得了你的爱,却再也触摸不到你。

Frank 3年前 回复TA

泪目。

apple 3年前 回复TA

感人肺腑

欧阳 3年前 回复TA

我也哭的不能自已,在办公室,任眼泪一滴一滴掉到我的笔记本上,我的手机屏幕上

秋、小倪 3年前 回复TA

泪目~
至亲之人总归血脉相承,
也许只有失去后才更懂牵挂。

清风 3年前 回复TA

相似的经历,不同的是,我尽情享受着两对父母的疼爱,没有改称呼的养父母于我来说更为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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