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七岁还是八岁?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几天很不舒服,身体里面莫名其妙的疼。皮肤肿了起来,手指会在胳膊腿上按出一个个小坑。夜里睡觉,我会梦到各种可怕的事物,一个晚上要被吓醒好几次。我的喊叫把父母引来。母亲紧紧地抱住我,父亲点着煤油灯,站在床边,看着我和母亲。
“所里看不好,明天去城里吧。”母亲说。“所里”,是街上的卫生所。这两天,父亲每天带我去卫生所打针。
“明天是端阳。来回怕是要一天,正是割麦子的当口儿。”父亲说。
“孩子是大事。再说,屋里不是还有我嘛。”
父亲沉吟片刻,说:“那好。你莫急,割多少算多少。我尽量早些回来。”
天亮了。我起床时,父亲刚从地里回来,手里握着镰刀,头发和衣服上沾着露水。早饭已经做好,母亲特意为我蒸了一碗鸡蛋羹。我没胃口,只喝了半碗鸡蛋羹。父亲匆匆磨过两把镰刀,又扒拉了几口饭,换了一身衣裳,带我出了门。
我们要先走到街上,再搭班车去县城,然后从车站走去医院。一头一尾这两截路,都是父亲在走——他让我坐在他的肩上。
从前,父亲经常和我玩骑马游戏,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他在打谷场上一圈一圈地跑。我嘴里喊着“驾,驾”,两只脚后跟不停地踢打他的胸脯。不过,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自从我有了两个妹妹,父亲的时间少了,对我的耐心也差了。
阳光照得天地间明晃晃的。父亲的脖子散发出一阵阵热气,我像是坐在拖拉机的引擎盖上。裤子被父亲的汗水浸透,变得湿答答、黏乎乎。
车站门口,有几个小贩在卖桃子。几只敞口箩筐,排列在马路两侧。筐里的桃儿,一个个红彤彤、圆滚滚、毛绒绒,生动又活泼。看到它们,我这个蔫头耷脑的病号也有了些精神。
父亲在那些箩筐前驻足,偏过头问我:“佑,想吃桃儿不?”
“……想。”
“好,等回来给你买,咱们先抓紧时间看病。”父亲的脖子被我的两条腿压着,我看不到他的脸。
父亲应该是第一次来人民医院。在大厅,他把我从身上放下来,显得手足无措。后来,他牵着我的手,来到一个窗口,向里面的人打听流程。那人说话很急,也很凶。父亲恭恭敬敬地站在窗前,说了一大串感谢的话。
给我问诊的医生看过父亲递过去的几张化验单,说我的病并不十分严重,不用担心。父亲连连点头,脸上带着几分喜气。
打完针、拿过药,我们走出医院,父亲再次把我架上他的脖子。我感觉父亲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车站很快就到了,那几个卖桃的都还在,只是箩筐里的桃已经不多。父亲问了价,又来回扫了好几眼,在一个小贩面前站定。那个小贩的桃儿,最大,最红,也最贵。
“来两斤,要大个的。”
两斤桃儿,装进了塑料袋。只有六个。父亲拣出最大的那个给我,牵着我进了车站。
站厅里人很多。买票时,售票员提醒父亲,我们坐的那趟车两分钟后发车。父亲拿着票,看一眼售票厅墙上的钟,一把搂起我就往候车厅跑。我们冲进检票口,冲到班车下面。车里满是人,父亲抱着我,使劲往上挤。不知道是谁的胳膊肘碰到我的手,那只桃儿掉到车厢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到车门边,又骨碌碌地滚下了车。就在这时,车门关上,车子发动。“哇……”我大哭起来。
父亲惊诧地扭过头,看到我空荡荡的手,立刻明白了。他把我放下来,大声喊:“师傅,停车,停车!”
车子一直开到车站门口才停下。司机打开车门,骂骂咧咧地让父亲快点。父亲叫我等着他,他自己跑下了车。几分钟后,我才看见父亲。他一只手拎着袋子,另一只手举着那只桃儿,向班车奔来。桃儿已被摔烂,半边发黑,半边淌着水。
我笑了。
龙华园区 王先佑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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