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里可真嘈杂。一堆堆的人和稻子,一架架送粮的板车,一头头拉车的水牯子,偶尔还驶来几辆拖拉机,把院子里的水泥坪差不多塞满了。人的脚、板车和拖拉机的轱辘、水牯子的蹄子,搅起一阵一阵呛鼻的灰尘。太阳当头照着,晒得人们一头一脸的汗,一股股汗酸味儿在粮站大院里弥漫。水牯子的粪便臭烘烘的,一群群苍蝇叮在上面,像是在寻宝。
爹站在粮仓门口,看验粮员拿铁钎子插进一口口蛇皮袋,抽出来,瞄一眼,拈出几粒稻子,放进嘴里咬一咬。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验粮员的脸,鼻尖上沁出一颗颗亮晶晶的汗珠。终于,验粮员点了点头,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纸夹子,在上面记了几笔,又对二伯挥挥手,让他把粮食过磅。爹帮着二伯和堂哥,把一袋袋稻子搬到磅秤上,过完秤,又扛起稻子,踩上长长的踏板,爬到高高的谷堆上,解开蛇皮袋,把稻子倒下去。
我们回到自家的粮堆前。娘迎上来,问:“他二伯的验过了?”
“嗯,送了一盒烟。前面的那家,说是水分大了,让拉回去晒。”
“咱们要送吗?”
“送吧……二哥家的稻子,看上去比我们家的还干净……”爹挠了挠头。
“那就赶紧去买。要真让拉回去,太费事了。”
我蹦蹦跳跳地,跟着爹去商店。粮站大门口,有两个凉粉摊,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我停下来,看摊主给客人打凉粉。凉粉被切成一块块,盛进碗里,白花花、肉乎乎、颤悠悠的,再加入井水,放进糖和醋,闻起来,酸酸甜甜的。我觉得嗓子眼里干,咽了一下口水。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又看凉粉摊一眼,说:“走吧。等交完公粮,我给你买凉粉。”
爹买了一盒烟。他付了钱,把烟装进口袋,快要走出商店时,又止住了脚步。“佑仔,我给你买瓶汽水吧?”爹说。
我早就看到柜台上的汽水了。我很想喝汽水,但是又担心喝了汽水就吃不上凉粉——我在外公家过暑假的时候,舅舅给我买过汽水。但是,我还没有吃过凉粉。而且,从家里出来后,爹和娘还没喝过一口水。我摇摇头。“那好,还是给你买凉粉。”爹说。
我们又一次经过凉粉摊。两个摊前都围着人,我看不见摊主,只闻到酸酸甜甜的气味。爹盯着我,我扭回脖子,跟着他,去找娘。
爹揣着烟走开了。娘拉住我,用她的袖子擦了一把我额头上的汗,让我不要乱跑,跟她一起在树荫下躲日头。我爬上蛇皮口袋摞成的谷垛,躺下来。谷垛刚刚被日头晒过,热热的。我穿着短裤,一只牛虻在我腿边飞来飞去,娘拿手拍了几次都没能拍到它。我顾不上牛虻,只想着我们家能早点交粮,然后,爹会给我买一碗白花花,肉乎乎、颤悠悠的,又冰又甜又酸的凉粉……娘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把蒲扇,给我打着扇子,把我的瞌睡都给扇来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爹回来了,在和娘说话。
“给了?”
“给了。”
“还有多久才轮到咱?”
“前面还有十六户呢,我挨着数了。交完粮,怕要到两三点了。”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到两三点。我懒得去想,意识也变得混沌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梦里,我正在吃凉粉。白花花、肉乎乎、颤悠悠的凉粉。我嘴里含着一块凉粉,一直把它含热了,也不舍得嚼碎,吞下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板车上。爹在前面拉车,娘走在一侧,一只手扶着车栏杆。我怀里搂着一瓶汽水,瓶身被日头晒得发烫。我忽然放声大哭。爹停下脚步,放下车把,转过身来。娘也惊愕地看着我。她俯下身子,问我:“佑仔,你怎么啦?”
我什么也没说,哭声却越来越辽阔。眼前的日头白花花的,像一碗刚盛出来的凉粉。
龙华园区 王先佑/文 蒙春梅/图
没吃饭凉粉的遗憾,也是交公粮辛苦的侧面写照。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取消的交公粮,那时尚小,也跟父母亲去交过公粮,新打的麦子,晒开吹净架子车拉到粮站,验收粮食的人“高高在上”,父亲母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挑最好的麦子去交公粮。就这样,也曾被为难过。可惜年幼不懂父母艰辛。只记得交了公粮,卖了棉花,会有炒花生,香瓜和大苹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