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娘该有80多岁了。她头发花白,腰身佝偻,走一步路,要停下来歇几口气。脸上深深的褶皱里,积着经年的老垢。身上的衣服,总像是从灰堆里扒出来的。总之,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那种无人照料、艰难度生的老人。
倒是她小屋前的那棵石榴树,每年夏天都会开出火一样的花朵。到了秋天,树上挂满一只只灯笼般的红石榴。有这棵树作参照,她的生命更显衰朽与凄凉。
十多年前,她随儿子们从外村迁来。据母亲说,她是改嫁过来的,之前没有生养。两个继子,每人每年给她500块钱、200斤大米,除此之外,百事不管。她得自己打柴、种菜、做饭、浆洗,年纪越大,越吃不消。
早些年我返乡时,还能看到她在塆里活动。有时在我家门前,帮着摘一摘花生,或者择一择菜。有时,拖一条蛇皮口袋,在塆里四处溜达,收集空瓶子、废纸皮。收来的废品,托父亲上街时帮她卖掉。近几年,就很少看到她了。母亲说,她害了哮喘,身体越来越差,行动诸多不便。
想到她做饭困难,每逢家里改善伙食,母亲便留出一碗饭、一钵菜,给她送去。如是几次,她的大儿媳有些不乐意。在跟母亲聊天时,有意无意地提起,塆里有人在传她的闲话,说她对婆婆不好,老人吃了上顿没下顿,以至于需要旁人接济,云云。母亲听出她言语间的不善,冷着脸没接话。此后,母亲便狠下心,不再给伯娘送饭、送菜。“不知道她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命这样不好。”母亲叹着气说。
前年底,我回家过年。腊月二十七八,家里照例打扫洗涮。母亲嘱我擦桌抹椅,我嫌自来水冻手,遂挑上一担桶,去打井水。在邻居门前的压水井边,我遇到了伯娘。她两只枯瘦如鸟爪的手抓着摇把,整个身体都压在上面,几乎要被托离地面,井口却只有一股细如瓦垄之雨的水,断断续续地流向下方一只黑不溜秋的塑料桶。桶柄和桶身上,满布着和她脸上褶皱里一样的老垢。听到响动,她停下来,哆哆嗦嗦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凄苦与无奈。这样的场面,实在令我心酸。
我喊了一声伯娘,她喉咙里咕噜一阵响,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我来帮您压水。”我说。我让伯娘站到一边,帮她冲洗水桶,压满水,再把水拎进她的小屋。屋里的杂乱景象,跟我的想象基本吻合。
挑水回家后,我在门前擦洗饭桌,忽然听到母亲喊:“老嫂子,你来了。”回头一看,是伯娘。她站在我身后,干瘪的掌心里托着一只打了蔫的苹果,喉咙里又是一阵咕噜,目光里带着希冀。我明白了她的用意,连连摇头,她却不肯缩回手。我只好接过那只苹果,跟她道谢。她似乎感到满意,脸上的褶皱一阵舒展,转过身,颤颤巍巍往回走。
我讲起刚才打水的事情,一家人都唏嘘不已。
去年秋天,我回了一趟家乡。经过伯娘屋前时,她正坐在石榴树下晒太阳。树上,红彤彤的石榴挂在枝头,像是要坠下地来。母亲跟伯娘打招呼,看到我,她拄着拐杖,慢慢站起身,手指着树上的石榴,嘴里咿咿呀呀。我不解其意,母亲说:“伯娘让你吃石榴呢。你摘一个吧,别拂了她的意。”
我依言摘了一只石榴,伯娘的手仍朝树上指着。我又摘了一个,拿给母亲,她依旧咿咿呀呀。我摘下第三个,塞到她的手里,她摇摇头,指指自己的嘴。母亲说:“你伯娘没剩几颗牙,吃不动啦。”我把两个石榴都装进包里,她才笑了。
去年入冬,伯娘走了。今年八月,母亲打电话说,你伯娘屋前的石榴树,今年果子特别多,树桠都被压弯了。眼下,正是石榴上市的季节。我想,伯娘门前,石榴应该正红吧?
龙华园区 王先佑 文/图


辛苦的伯娘,年老没有被善待,让人唏嘘。
人世间,世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