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怎么炼成的？
之前，汤敏并没有多想。她只知道，自己的母亲身材矮小，但几乎“无所不能”，家里、地里、外面，都是一把好手。母亲不仅带着她们从苦日子里捱了过来，还竭尽全力给了她们三姐妹爱与温暖。
当汤敏自己也成为一位母亲，她和母亲的命运开始有了重叠。这个问题，不时浮出她的脑海。
花了7年，她找到了答案。
母与子
痛，极痛。
2015年2月1日，28岁的汤敏迎来了人生中最具挑战性的时刻。
1987年，汤敏出生于湖南湘潭一个清贫农家。家里有“三朵金花”，她排行第二。2005年9月，中专毕业的汤敏入职深圳富士康iDPBG事业群，成为一名产线作业员。因为工作认真负责，她一路晋升为组长。
2013年，汤敏和同样来自湘潭的男友喜结连理。一年后，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萌生。当时，丈夫远在浙江打工，婆婆在老家脱不开身。汤母“主动请缨”，说可以到深圳照顾女儿，但被汤敏“拒绝”了——她知道，母亲在老家一边要照顾老人，一边还要打零工，也很难。
虽然一个人在深圳，但自小独立的汤敏并不担心。她怀孕后一切还算顺利，孕吐反应并不强烈，胃口挺好，肚子里的小宝宝也很乖。汤母虽不在女儿身边，却时不时打来电话，絮絮叨叨地问汤敏最近身体怎么样，胃口好不好。担心女儿孕期吃东西不注意、营养跟不上，汤母还反复提醒她哪些东西要忌口，并通过电话和视频一步步地教她煲汤。
公司和部门对三期女工都很关心。汤敏既有产检假，也能享受长达一百多天的带薪产假。怀孕后，主管交给她的工作明显减少，同事们对她也很照顾。
怀孕9个月时，在母亲的多次催促下，汤敏和同事交接好工作，回到湖南娘家安心等待“卸货”。
挑战终究还是来了。
2015年2月1日下午，离预产期还有一周，汤敏见红了。丈夫还在从浙江赶回来的路上，家人火速将她送到医院，很快办理了住院手续。晚上，宫缩来势汹汹，一阵猛过一阵。汤敏还没来得及喘息片刻，下一波阵痛又汹涌而来。豆大的汗珠不时从她的额头滑落，头发也全被汗水濡湿。躺在病床上的汤敏咬紧牙关，等待着希望的曙光。
汤母通宵未睡，守在汤敏身边，不时给她加油打气。次日早上，她买来早餐，劝女儿无论如何也要吃一点。汤敏痛得不行，咽不下一口食物。汤母心疼女儿，找了3次医生和护士，请她们帮忙想办法。8点50分，进入产房1个多小时后，汤敏生下了重6斤6两的儿子。那一刻，听到宝宝洪亮的哭声，虚弱到极点的汤敏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其间，56岁的汤母一直守在产房外，焦急地等待着母子平安的消息——28年前的一个上午，她在接生婆的帮助下生下了女儿；28年后，她的女儿也成为了一名母亲。
喜得外孙后，汤母的任务自动升级为伺候女儿坐月子、帮女儿带孩子。
汤母是一个从苦里熬过来的女人。那些年，丈夫在外打工，身怀六甲的她还要熬夜给母猪接生，喂鸡、养猪、种田、砍柴、挑水……什么活都要干。生汤敏的前一天，她还在地里干活，一刻也没停歇。生下汤敏后，母亲赶来照顾她坐月子，想方设法给她补身子。但那时家里穷得丁当响，她隔三四天才能吃到一个鸡蛋，一星期才能吃上一次肉。
三次怀孕、分娩、坐月子，皆是如此。汤母落下了一堆病根。她不愿让女儿重蹈覆辙，在汤敏坐月子期间，她每天想尽办法、变换花样为女儿准备吃喝，鸡汤、猪蹄汤……既保证营养，又注重口味。
听到女儿说头痛，她又秒变按摩师，依“祖传秘方”，将生姜、大米和柚子叶小火慢炒15分钟，用纱布包裹后，轻轻在女儿头顶来回揉按。她不嫌麻烦，一天为女儿按摩两次，上午、下午各一次，每次15到20分钟，一直按了10来天。在母亲的用心照顾下，汤敏的月子坐得极为舒心。
2015年8月，汤敏休完产假，复职上班。汤母收拾好行李，跟女儿一起来到深圳。
苦与乐
作为新手妈妈，汤敏经历过种种担心和无措。2019年，她和丈夫离婚，4岁的儿子泓炜归她抚养。成为单亲妈妈后，汤敏更是一度濒临崩溃。但身边有母亲，她最终感到心安。
儿子泓炜从小体弱多病，出生才50天就因为感冒和肺炎，一个月内住了两次院，长达两个星期。之后，隔一段时间，泓炜就会生一次病。汤敏不由猜想：会不会是自己怀孕时吃得不够营养，才导致儿子身体不好？她的心头涌起几分愧疚。
2020年，正值汤敏所在部门新产品量产爬坡，5岁的泓炜连续发烧2天，体温高达38.5℃，整个人没精神。汤敏此时已是产线组长，她放心不下儿子，但更牵挂工作。最终，她狠下心，把孩子留给了母亲。她为母亲预约了去医院的出租车，匆匆交待几句，就赶去公司上班。
那天，不熟悉就医流程的汤母抱着孩子在医院楼上楼下地跑，做核酸、挂号交费、看医生、检查化验……到下午1点多，汤母才带着孩子回到家。
儿子一天天长大。像很多男孩一样，泓炜也很调皮。有时，汤敏的耐心被消磨殆尽，也会忍不住动手打孩子。事后她非常自责，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妈妈。
感慨带娃不易的汤敏，愈来愈体会到母亲当年的艰辛。她小的时候，父亲在湘潭打工，几个月才回家一趟。在家呆几天、把钱交给母亲后，父亲又赶回湘潭工作。母亲一个人带着她们三姐妹，既要操持家务，还要干一堆农活。汤敏在三个姐妹当中身体最差，经常生病，最令母亲操心。甚至，汤母差一点失去这个女儿。
那是汤敏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的头顶莫名其妙地生了一个脓包，汤母找来赤脚医生治疗，对方将一根长针插进脓包中，然后注入自制“神药”。没想到，一个星期后，病情反而越来越重，汤敏的头顶脓水直流。赤脚医生怕出事，不敢再出手。邻居劝汤母赶紧把孩子送到正规医院，否则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汤母红着眼，火急火燎地带着女儿赶到湘潭市中心医院。医生一看汤敏头顶长达2厘米的伤口，面色严肃地说：“你再来迟一点，估计花再多钱都治不好。”医生给汤敏剃了光头，检查、消毒、化验、上药。汤母流着泪站在一旁，紧紧盯着医生的每一步操作，哽咽着问汤敏痛不痛，又问医生女儿患处的头发还能不能长出来。
汤敏住了13天院，花了2000多元，等头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时，按医嘱回家按时敷药。汤家又添了一笔债务。
日子过得艰难，汤母却不愿孩子因为没钱读不了书。卖谷子、卖猪崽、卖鸡蛋、卖辣椒、卖橘子……她一点一点地攒着钱。为了给孩子凑学费，她经常厚着脸皮跑娘家借钱，或者找镇上的信用社贷款。但每次赶集，精打细算的汤母都会拿出一两块钱买些好吃的，作为对三个女儿辛苦干活和认真学习的奖励。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和汤母一样，汤敏也对孩子的学业极为上心。为了让儿子能在深圳读书，汤敏早早向深圳小一学位发起了“进攻”。经过一番比较，她锁定了目标——位于光明白花洞片区的百花实验学校。申请公办小学学位，需要满足在学区范围内居住满一年的条件。为了达到这一要求，汤敏提前一年在白花洞片区租了房。
由于一下子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汤敏先租下一个单间，半年后，又换租了一房一厅。因为泓炜就读的幼儿园不在租房附近，在登记过居住信息后，这套房子大部分时候被空置。
最终，汤敏以7380元的代价，给儿子“租”到了百花实验学校的小一学位。2021年8月26日，汤敏花400元找来一辆搬家货车，将家具、家电和行李一股脑儿搬到了“新居”。至此，被冷落半年后，这套小小的出租屋终于有了烟火气。
但是，儿子对学习的态度让汤敏有些烦恼——放学回家后，泓炜老想着玩，很少主动写作业。多年前，汤敏也不怎么爱学习，尤其排斥数学、物理和英语。可一到放假，母亲经常催促她写作业、看书，发现她在玩耍就厉声批评，当时，她也十分抵触。
如今有了孩子，汤敏理解了母亲当年的做法——她自己也看不得儿子学习不用功。她总是不自觉地督促儿子努力，每天都要给他布置一项学习任务。
慈母心
2018年，想让儿子生活得更好的汤敏，突然做出一个决定。
当时，汤敏还住在观澜章阁社区，出租屋附近一家大型餐馆开业，招聘兼职服务员。部门正处生产淡季，汤敏工余时间较多，她很是心动，可又有些犹豫——餐馆离园区不远，很容易遇见熟人。
最终，汤敏穿上了这间餐厅的服务员工衣。
怕啥来啥。做兼职不久，汤敏就碰到前来就餐的同事，她窘得恨不能遁地消失。后来，她想：自己凭双手赚钱，不偷不抢，为啥怕人笑话？想通后，汤敏的心态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遇到同事、主管，她不仅不回避，还主动上前招呼。
兼职服务员的工资是1小时16元，后来涨到18元，多劳多得。为了做这份工作，汤敏练成了“跑步达人”。她经常在18:00下班后啃两口面包，就赶过去上工，等到21:30餐厅打烊后，再匆匆吃点东西。平时打短工，周六、周日就在餐馆工作一整天。一个月下来，能多挣1000到2000元。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餐馆倒闭，汤敏无奈“失业”。疫情好转后，汤敏的工作日渐繁忙，孩子也即将入读小学。她考虑再三，放弃了兼职，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倾注到工作和孩子上。
在汤敏全心全意为儿子付出时，身体不好的汤母也一心想为女儿减轻负担。
初到深圳，汤母并不习惯，时常上火，动不动就口腔溃疡。那段时间，她天天喝下火凉茶，没想到把胃喝伤了。从2018年开始，她经常害胃反酸、烧心、打嗝。三个女儿分别带她到深圳、西安、长沙好几家医院做检查，吃了100多副中药，仍不见好。
除了胃病，汤母还有腰椎盘突出、高血脂，一到冬天就腿麻，最近两年手臂还有些僵硬。她一边吃药缓解病痛、通过食补调理身体，一边坚持陪在女儿身边，努力做好女儿的后盾。
除了照看外孙、包揽家务活，汤母还找到一份手工活的兼职，成为一名另类“上班族”。从早到晚，她都不闲着，有时还会加班到22:30。一天里，所有零零碎碎的时间都被她花在手工活上。
现在，63岁的汤母做得最多的手工活是给布袋子穿绳打结。做这份工时，她要低着头，忍着手臂的不适，把书本大小、内面朝外的袋子翻正、抚平，借助15厘米长的大号缝衣针，将两根绳子穿过袋口，两端打上结。这样的动作，她每小时要重复50次。一只袋子的工钱是7分，她一个小时能挣3.5元。
一般情况下，汤母两天交一次货。两天时间，她能加工好800个布袋。它们被整齐叠放在麻袋里，鼓鼓囊囊、沉甸甸的，有六七十斤重，汤敏提起来都有些吃力。要是在以前，这对汤母来说并不是问题，但如今她的腰椎有毛病，已经扛不起这样的重物。
5楼邻居胡阿姨和汤母接了同样的手工活，她俩约定一起交货。胡阿姨先把自己的一麻袋货物扛下楼，又帮汤母把她那一麻袋扛下去，码在一辆日常买菜用的小推车上。然后，胡阿姨在前面拉，汤母在后面推。两人穿街走巷，半小时后才能抵达目的地。将货物交给老板后，汤母能拿到56元的加工费。
袋子加工完后，如果暂时接不到其他手工活，汤母就见缝插针地干一些别的活计，不浪费每一分钟——比如，在楼下的小卖部加工酒瓶包装壳。由于经常要使用锥子给包装壳钻孔，她的拇指、食指受压发疼、脱皮。汤敏发现后，马上买回一盒100片装的创可贴，要求母亲做事时给手指头穿上“劳保服”。
“你能不能不做手工了？”汤敏心疼母亲，经常劝她休息。汤母不听，说：“你赚钱辛苦，我在家无聊，做些事赚点菜钱，能帮你多少算多少。这里的婆婆佬都是这样搞。”说完，母亲乐呵呵地笑了。汤敏心里一暖，辅导完孩子的作业后，她在母亲身边坐下，手脚轻快地做起了手工活。
团圆梦
不久前，汤敏陪母亲在楼下做手工活时，邻居都夸她又懂事又勤快。汤母笑了笑，感慨道：“是呀，女儿遗传了我的勤快，还有命苦。”邻居接话道：“什么命苦嘛，苦尽总会甘来。”
自己命苦吗？汤敏并不觉得。
在深圳打拼的这些年，她在富士康越干越好，工作轻车熟路，同事之间相处融洽。孩子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体贴、懂事。出租屋虽然简陋，但身边有儿子、有母亲，就有温暖和快乐。周末，一家三口热热闹闹地包饺子、逛超市、去公园，度过一段惬意的时光。
有一次，汤敏和儿子外出散步，她在手机上处理工作时，不小心撞到路灯杆。之后，再和妈妈一起外出，泓炜就会主动提醒：“妈妈，前面有栏杆，不能走，往这边。”儿子还说，长大后要买个大房子，和妈妈、外婆住在一起。这些话，让汤敏一度被命运磨砺得坚硬的心一下子变得柔软。
尽管汤母挂念着家里的老母亲，也放心不下患有冠心病、仍在湘潭打工的老伴，但她始终选择陪伴在女儿身边。分隔两地、相距千里，汤父也牵挂着妻子。老两口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或通视频，有事没事就唠唠家常，一聊就是半个小时。
汤敏多次劝父亲辞掉老家环卫工的工作，到深圳和她一起生活。为此，搬到白花洞时，她特意买了一张上下床备着。汤父舍不得每月1800元的工资，说还想多干几年，能赚一点是一点，到70岁再“退休”也不迟。
汤敏感念母亲的付出，也在努力回报母亲对自己的好：吃水果时，她会给母亲洗干净，或者削好皮；不时给母亲买衣服、老年奶粉和钙片等；逢年过节、老人过生日，她都会准备红包，生日红包500元，过年红包2000到3000元……2021年母亲节前夕，汤敏还请邻居帮自己录了一段祝福视频，发给了母亲。从邻居家回来时，汤敏看到母亲正在认真观看视频，眼睛红红的。
今年4月17日，是汤敏外婆的100岁大寿。之后的5月9日，又正好是汤家三女儿的预产期。汤母原本计划4月回家，在老家呆两个月，既为母亲做寿，又能伺候三女儿坐月子。但因为疫情，她不得不推迟了归期。
5月1日晚上，汤母如愿以偿地坐上了从深圳东开往老家湘潭的火车。她早就想好了，要先和69岁的老伴团聚，找以前一起在湘潭做事的老朋友见个面。然后，她要守在三女儿的身边，好好照顾她以及即将到来的小外孙。等女儿出了月子，再回家好好陪100岁的老母亲唠唠嗑、尽尽孝。坐在火车上，汤母越想越高兴。
日子已经“苦尽甘来”。
汤敏则期盼，在不久的将来，聚少离多的父母能在深圳团圆，和她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晚餐之后，一家人下楼散步，孩子在前面跑，她和父母在后面谈天说笑。而更完美的场景则是：孩子在前面跑，父母在中间笑，懂她、爱她的另一半牵着她的手走在最后，眼里闪动着的，都是对她的好。
记者 蒙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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