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鸥

喻子来深圳，在火车上联系了我。

他原名喻晓春，是我初中三年最好的哥们。在老家方言里，“喻”的发音同“驴”。刚开始叫他“喻子”，我总会挨他几拳。后来叫得多了，他慢慢接受了。

初中三年，我俩一直在一个班，关系铁。吃饭时，他一个转身或者不留神，饭盒里的鸡腿就被我拿走了。我边跑边啃，他过来追，我就用鸡骨头丢他。我俩一个宿舍，有次早自习起晚了，我翻遍柜子也没找到新买的袜子，只得急匆匆地光脚穿着板鞋到教室。正想责怪喻子起床不叫我，却发现我的袜子穿在他脚上。他赶紧缩回脚说他有脚气，我除了干瞪眼，也拿他没办法。

中考成绩公布那天，大雨如泼。喻子差我一百多分。天气很差，他的心情却很好。我知道他不是发挥失常，因为中考之前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他的心已经去了大海。

中考前，有模具、会计、幼师等中专技校来我们学校招生。其中有一家技校说是专门培养海员，学生毕业后就能当水手，随远洋货轮跑国际海运。

我看过这所技校的宣传视频。视频的开头是一只海鸥，在碧海蓝天间翱翔；接着，几名身穿洁白水手服的年轻人在甲板上眺望大海。喻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视频画面，那颗向往远方的心让他再也无法全力投入中考。

喻子终于顺利去了那所技校——他用分数说服了他的爸妈。他的这个举动，让我迷茫又羡慕。迷茫的是，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和他见面的机会；羡慕的是，他才十四岁，就能为自己的前途做主。

喻子拿到船员证的时候，我上完高中，准备去深圳找工作。喻子告诉我，技校收了他上万元的学费，他们玩了三年，却连船的影子都没见到。毕业后，他被学校分到大连。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喻子，再次感到迷茫又羡慕。迷茫的是自己只有高中学历，不知道能不能在深圳立下足；羡慕的是，喻子玩了三年，但学校还是给他们分配了工作。

后面几年，我和喻子联系不多，只知道他在大连没多久就换了几份工作，再后来又换了城市，直到这次来深圳。

去火车站接喻子，又是一个下雨天。我远远就看见了他，雨不大，他没打伞，拎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站在出站口外。他的眼神疲惫又迷离，正在四处张望。我还是叫他喻子，他回答得有些尴尬。

回住处的路上，我买了酒菜，熟牛肉、手撕鸡还有西瓜、啤酒，他几次抢着要给钱，都被我阻止了。要在以前，这些东西我们很快就能吃完，但喻子一直谦让，最后剩下了整只手撕鸡。这让我特别怀念以前抢着吃鸡腿的日子。西瓜是随手切的，没成想切了个单数。我把最后一块西瓜递给喻子，他不接，我掰成两半给他一半，他还是死活不要，我只好拿着西瓜走到阳台，默默把它吃掉了。天气潮湿燥热，我说来一场大雨就凉快了，喻子却说千万别下雨，他还想明天早点出门找工作。

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这才知道，喻子刚开始其实是在大连一家海鲜公司做搬运工，接着在鞋厂干过流水线、在五金厂做过模具学徒，后来因网恋被骗到一个传销组织，幸好还有人身自由，代价是他本就不多的积蓄被“洗劫”一空。

喻子已经睡着，他的呼吸声很重，我能感觉到他的累。夜色很浓，风扇在摇着头，可我毫无睡意。我突然想起招生视频里的那只海鸥。我们都是山里的孩子，自然向往大海；可是最后，我却没看到那只海鸥飞向了何方。

iDSBG（龙华）  付勇/文  蒋朝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