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的一天,舅爷爷登门了。舅爷爷是在我们家吃过早饭不久后到的,骑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缚着一只帆布包。包很大,装得鼓鼓囊囊。和以往一样,我们没有看到他带任何伴手礼——哪怕是一颗糖,一块饼干。在我们那里,去亲戚家做客,不给孩子们带点吃食是失礼的行为。

舅爷爷是母亲的舅舅,在县城化工厂上班。平时,他并不和我们家走动,只在有事时来往。上上次来我家,是找母亲买土鸡蛋,他要送给厂里的领导。母亲把家里所有的鸡蛋都拿给他,还找五婶借了三十个,凑了一百个整数,没好意思收舅爷爷一分钱。上次来,是借钱。他说,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叔,要结婚了,家里用度不足,急需支援,等熬过这段,最多半年,一定还钱。按理说,舅爷爷一家都是城里人,好几个人都在上班挣工资,怎么着,也不至于向我们这样从土里刨食的农村家庭借钱。但舅爷爷就是张口了。父母碍于面子,留他吃了一顿饭,借给了他两百块。

一年多过去了,舅爷爷没再来过,还钱的事自然无从提起。我经常听父亲跟母亲抱怨,说沾上舅爷爷这门亲戚,实在倒霉。

看到舅爷爷,父亲不冷不热,母亲强作笑颜。母亲给舅爷爷打来洗脸水,又到灶屋忙活。舅爷爷和父亲不咸不淡地扯了几句家常,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笑嘻嘻地冲我和两个妹妹招招手,起身走到支在大门口的自行车边,打开车后座上的帆布包,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串香蕉。是香蕉,我们只在过年去县城赶大集时见过,但从未吃过的香蕉。

舅爷爷把香蕉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地说:“来,来,伢们都过来,吃香蕉,吃香蕉。”见我们都没动,他掰下一根香蕉,剥掉皮,塞进我的手里,又给两个妹妹各塞了一根,说:“莫客气,快吃,快吃。”我看了父亲一眼,他微微点头,我才咬了一小口香蕉,含在嘴里。呀,它真软,真粉,真甜!

这个早上,母亲给舅爷爷煮了八个荷包蛋——这是乡下人待客的最高礼数。父母坐在饭桌边,陪舅爷爷说话。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他的来意:他从熟人那里进了一批床单,量太大,一时卖不掉,想让母亲帮忙在村里销售。父亲的脸色黯淡下来,母亲甚至露出几分愁容——她并不是那种能说会道、善于推销的女人。但舅爷爷好像不以为意。八个荷包蛋,他吃得一颗不剩。吃完了,还摸着圆滚滚的肚皮,从我家的竹笤帚上折了一截竹签剔牙。我实在不明白,吃个荷包蛋,怎么还能塞到牙缝。

母亲还是带着舅爷爷去左邻右舍家卖床单了,父亲在屋门口的树荫下打草葽子。我和大妹在饭桌上做暑假作业,做一会儿,朝桌上的香蕉瞅一会儿。小妹也不时跑过来,看看我们有没有偷吃。还有七根香蕉,个个像月牙,黄澄澄的,散发出一阵一阵的清香。我和大妹对视一眼,笑了——香蕉啊香蕉,进了我们家,你就跑不掉啦。

中午时分,母亲和舅爷爷回来了。卖出去八条床单,舅爷爷很高兴,居然帮着父亲打起了草葽子。看他这架势,是要在我们家吃中饭了。

吃过了饭,舅爷爷要走,压根儿没提还钱的事。父亲满脸不高兴。舅爷爷把帆布包搬上自行车后架,绑好,跨上自行车,又犹豫着,从车上下来。

“秀英,我下午去找秀菊,让她也帮我卖一些床单。你们村里没有商店,没地方买东西。她家有孩子……”他眼睛盯着饭桌上的七根香蕉,好像有些犯难。秀菊是我的姨妈。

“噢……你把香蕉带走吧。”母亲把香蕉拿给舅爷爷。他打开帆布包的拉链,把香蕉装进去,一边说着客气话。

舅爷爷按了一下铃铛,骑上自行车,翩然而去。那些香蕉,真好吃。可是,我们把它弄丢了。

龙华园区  王先佑/文  蒙春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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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共有 1 条评论

Frank 5月前 回复TA

我们黄冈的方言也是说“打草葽子”,我小时候跟我爸学过,都是打成了一坨草疙瘩,基本都是放灶台边,留着引火用。[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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